第九十三章 烈焰冰魄 . 絳樹兩歌

隻道你青春年少……卻未想已是滄海桑田……命運滾滾……紅塵紛擾……終究不能拯救你於水火……(飛廉)

百裏屠蘇回到後山,遠遠看見青山綠嵐之中,依依著了淡紫色的裙子,坐在赤紅的絳樹之下,麵前擺了琴案,側旁三足白玉香爐中嫋嫋飛起些青煙,恰如神仙畫卷。

走近看時,卻見依依背靠絳樹,闔了雙目,似乎正在凝神傾聽什麽。

百裏屠蘇便在依依身旁座下,也靠了絳樹,閉上雙眼,耳中竟隱隱傳來歌聲:“塵封在星蘊重明的魂魄,叫醒了恍惚夢魘的無措……揭開這宿命的脈絡,逃不開這一世的寂寞……往後是陰霾,往前是山隘……想逃也逃不開……該忘的忘不掉……前塵,看浮沉走一遭…………紅塵,困住我年少……”不由聽住,雖不明白其中意味,卻有所感,頗覺無奈以及憂傷,隻是默默體味。

卻聽依依曼聲吟到:“世間多紛擾,生死、困頓、寂寥……幻境中煎熬,涅槃重生也好……浮燈燦爛一朝,我在等你擁抱……”卻又輕聲歎道:“浮燈燦爛一朝……我擁抱了你……浮燈燦爛……也隻是一朝麽?……也隻是浮燈燦爛一朝麽……”言下十分落寞傷感。

“依依!”百裏屠蘇聽依依之語,心頭不禁一跳,忙出聲喝到。

依依聞言睜開雙目,見百裏屠蘇在側,先是一怔,隨後便笑顏如花,略略起身道:“師兄,你回來了!我盡全無覺察……”

“你是在聽歌麽?這般凝神!”

“師兄怎麽知道?”依依奇道。

“我來了許久,見你像是凝神傾聽什麽,不便打擾你,便在這裏也休憩片刻……適才,我也聽到歌聲。”百裏屠蘇蹙眉道:“依依,你剛才說些什麽?可是聽到的歌詞麽?甚麽‘浮燈燦爛’,又甚麽‘一朝’?恁得讓人不安!”

“不過歌詞而已,師兄無須在意!”依依淡淡道。

百裏屠蘇搖頭:“絳樹怎會無故而歌?我心裏不安!”

“原來這便是絳樹!”依依轉頭細細看了一會兒,笑道:“師兄不必不安!歌詞是‘浮燈燦爛一朝,我在等你擁抱’!”

“你知曉其中意味?”百裏屠蘇仍是眉頭緊蹙。

“師兄不也說了,絳樹不會無故而歌……這歌雖是唱給我聽,說的卻是你……歌詞中有‘涅槃重生’之句!”

“‘浮燈燦爛一朝,我在等你擁抱’一句,卻是何意?依依,我越聽越覺心驚肉跳!”

百裏屠蘇眉宇中憂慮越盛。

依依欠身,用手指將百裏屠蘇眉心撫平,微笑道:“活該你心驚肉跳……原本說的就是你幹的壞事!”

“我做了甚麽……甚麽壞事?‘浮燈燦爛一朝,我在等你擁抱’?”

百裏屠蘇愈發不解。

“那一夜,難道不是……壞事?難道不是‘浮燈燦爛一朝’?難道不是……你在等我擁抱……”依依越說越低,頭深深垂下,再不看百裏屠蘇。

百裏屠蘇心中一蕩,忙收斂心神,卻追問道:“那……那……怎的是浮燈燦爛……一朝?……婚期不就在下月麽?”

依依似賭氣般,轉過頭去,不理百裏屠蘇。

百裏屠蘇羞慚,一時無語,卻又不甘,嘟嘟囔囔到:“那……也不能說……‘浮燈燦爛一朝’啊……倒像再沒有了……好生悲涼……你適才不也說‘我擁抱了你……浮燈燦爛……也隻是一朝麽?……”

依依卻不欲再說,轉身麵向百裏屠蘇,正色道:“師兄!我雖與你……有實,你卻也不可如此言語輕薄!便是看輕了我!”

百裏屠蘇見依依似有薄怒,不敢再說。

依依見之,又似微有悔意,輕聲問道:“師兄適才聽到的,又是甚麽呢?”

百裏屠蘇鬆了口氣,道:“隻是奇怪,我聽到的,分明與你決然不同!”

依依聞言“噗嗤”笑出聲來:“這怎的奇怪?師兄隻知這是不會無故而歌的絳樹,卻不知絳樹兩歌麽?‘絳樹自歌,一歌在喉,一歌在鼻,二人坐聽,聲腔韻節一絲不亂,世人稱奇’!”

百裏屠蘇讚道:“依依博學,無情穀,名不虛傳!”

依依聽他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師兄,到底聽到甚麽?”

百裏屠蘇蹙眉回憶道:“卻是記不清許多!緊要的幾句卻有‘塵封在星蘊重明的魂魄,叫醒了恍惚夢魘的無措……揭開這宿命的脈絡,逃不開這一世的寂寞……往後是陰霾,往前是山隘……想逃也逃不開……該忘的忘不掉……前塵,看浮沉走一遭…………紅塵,困住我年少……’。隻是,不解詞中意!”

依依低頭細聽,心中默默記誦。

“依依!這詞不好!我隻聽得憂傷,隻感受到好生無奈!”百裏屠蘇傷感道:“‘想逃也逃不開……該忘的忘不掉……紅塵困住我年少……’可見紅塵世間無可奈何之事令人何其絕望!”

依依陷入沉思,良久不語。

“依依,你說這詞究竟何意?”百裏屠蘇不安道:“我聽這詞,比適才不安尤勝!適才你所聽,乃是說我,我所聽,豈非說你?”

百裏屠蘇便拉住依依的手,攥緊:“依依,千萬莫要欺瞞於我!這詞究竟何意?”。

依依回神,細想一回,道:“一時半會兒,我也難以解開。待我細想想,晚些時候,再同師兄細說可好!”

“何時你想說,再說,隻是不要欺瞞於我。”

“師兄放心就是!好不好,今晚都會告訴你!”——————————————————————————————

一隻粉紅色小巧鳥兒,扇動著閃耀著熒光的翅膀,漸漸飛來,落在百裏屠蘇掌中。依依望之神傷。

那鳥兒口出人言:“屠蘇,送往無情穀的聘禮。需你過目,速來。”卻是陵越的聲音。

“芙蕖師姐,不愧妙法長老!這訊訣……當真巧妙!”依依讚道,卻紅了眼眶。

“莫要胡思亂想!魂魄總有盡頭!神力尚有衰竭之時,何況乎人。你莫要太過自責。”

百裏屠蘇看著鳥兒慢慢散了,感慨道。

“師兄,快去吧。大師兄在等你呢!”依依收了悲戚之色,催促道。

“一說聘禮,便催我!怕我的聘禮不夠豐厚麽?”百裏屠蘇伸手刮刮依依鼻梁:“放心便是!天墉城不會失禮!”

“師兄!”依依紅了臉:“你也來打趣人家!不彈琴給你聽了!”賭氣起身,轉到絳樹背後。

百裏屠蘇這才想起,依依安放了琴案,顯見是要彈琴給自己,眼下卻是聽不成了。

“依依,等我。片刻即回。”百裏屠蘇說罷,急急去了。

待百裏屠蘇去得遠了,依依盤腿坐回絳樹之下,修習無情心法,將絳樹之歌,字字聽在腦中。——————————————————————————————

百裏屠蘇這一去,入夜方回,連午後放飯都與陵越在一處。

待回轉後山,漫天星辰中,依依仍坐於絳樹之下,不知想些什麽。

百裏屠蘇隻覺滿身疲憊,尤勝於練劍一日。走上前去,不發一言,直接倒在依依身旁,卻將頭枕在依依腿上,閉了雙目,又扯過依依一角裙擺遮了眼睛。

依依便輕輕為百裏屠蘇按壓頭上穴道:“如何去了這許久?做了什麽,累成這樣?”

百裏屠蘇甕聲甕氣說道:“成親,當真繁瑣!我去了這一日,便隻看了聘禮禮單,大師兄怕天墉城在無情穀麵前失禮,一樣一樣都要商討!……明日還要再議!唉!”

“咯咯!”依依禁不住掩口笑道:“既如此,不成親如何?執劍長老!”

話音尤未落下,百裏屠蘇一個打挺坐起來,一把扯下依依掩口的手道:“你說甚麽?”

依依見百裏屠蘇臉色嚴肅,嚇了一跳,怔怔不敢接話。

“不許說這樣話!”百裏屠蘇正色道:“快吐口水!不論發生甚麽,這話都不許再說!快吐!”

依依忙依言“呸呸”吐了兩口,怔怔看著百裏屠蘇。

百裏屠蘇鬆了一口氣,又躺回依依腿上,以裙擺蓋了臉孔道:“有人說過,說錯話,趕緊吐口水,便不算數!”

聞聽此言,依依失笑。

“很好笑麽?”百裏屠蘇問道。

依依揭開百裏屠蘇臉上的裙擺,道:“我再想不到,師兄會信這個!”

“信與不信,隻在於想與不想。以後不要再說那樣話。我心不安!”

依依見他說的鄭重,忙鄭重點頭允諾,抬頭看看月色,道:“天色不早了,師兄,不若回去吧。昨晚就沒睡,今日又耗了這一日,當真辛苦吧?”

百裏屠蘇並不起身,閉著眼道:“回去?那便不能時時刻刻在一起!今兒一整日都不在一處,這會子好不容易回來,你卻要我回去?”睜眼看著依依道:“當真要回去?”說著自依依腿上欠起身來,作勢起身要走。

依依垂著頭不說話,也不看百裏屠蘇。

“那我回去睡覺了!”百裏屠蘇便站起身來,拔腳就走:“明天一早還要再議禮單!明晚見!”

袍擺被人扯住,百裏屠蘇嘴角勾起,偷偷回頭,果見袍擺緊緊攥在依依手中。百裏屠蘇咳了兩聲,故意道:“怎的袍擺掛住了?我得趕緊回去睡了。”說罷,伸了個懶腰,誇張的打了兩個大大的哈欠。

依依並未放手。

“我要睡覺了!你扯著我做甚麽?”

依依仍是充耳未聞狀,百裏屠蘇轉身,伸手握住依依手腕,用力一拉,依依便衝進懷裏。百裏屠蘇將依依橫抱起來,歎息道:“你,要怎樣?”

“別走!”依依攀住百裏屠蘇脖子,低低道:“片刻都不要分離!”

“明早再議禮單,你也一起去。看著你,我才不會走神。”

依依突地向著百裏屠蘇脖頸上狠狠咬下,百裏屠蘇吃痛,“唉吆”一聲,依依才鬆了口,百裏屠蘇勃頸上已是深深一圈牙印!百裏屠蘇慌忙將依依放下,不住以手摸擦脖頸。

“你咬我作甚?要吃人喝血麽?我可是魔!與你無益!”百裏屠蘇蹙眉道。

“師兄你,你……”依依咬牙道:“你是要我自己去議自己的聘禮麽!”

“啊!確實不妥,是我大意了!”百裏屠蘇笑道:“至少我二人一妖一魔還是匹配的很!”未及依依反映過來,百裏屠蘇已撲到依依麵門,一手摟緊依依纖腰,一手搬住依依脖子,一口咬下。

依依吃了一驚,“啊”的一聲,還道百裏屠蘇勢必也要狠狠咬上自己一口。不料百裏屠蘇卻飛快鬆了口,鬆了手,退到一邊。

依依並未覺疼,暖暖的,倒似被百裏屠蘇在頸上親了一親。一手摸去,淺淺的幾乎沒有牙印。

“我可沒有你那般狠心,”百裏屠蘇微笑道:“我是舍不得的!……走吧,去看星星!”說著,向著依依伸出手來。

依依伸手讓百裏屠蘇握住,卻不隨百裏屠蘇走。

“怎麽?”百裏屠蘇回頭問道:“要抱麽?”

依依倏地紅了臉:“師兄!我真的快要不認得你!”說著,上前,搬住百裏屠蘇的臉細細看來:“你真是屠蘇師兄麽?你,真的是百裏屠蘇麽?怎的與平日裏判若兩人?毫無相像!”

“怎的不是我?平日裏是給別人看的,你又不是‘別人’!更何況,你馬上就為要我改命轉運,我還板著冰塊臉給誰看呢?”

百裏屠蘇輕攬住依依道:“依依,我現在心裏好生輕快!想到下月你我便可成親,我隻覺溫暖快要從心裏炸出來了!你不喜歡麽?”

“喜歡是喜歡。隻是怪怪的!”依依擰著裙上的飄帶道。

百裏屠蘇聞言點頭不住:“不錯,我是要證明!”

左右看看,卻突地搶到依依麵前,扯住胸前衣襟便向著兩邊分開,露出一塊胸膛:“快看!是不是我?”

依依臉紅透,捂著眼睛轉身躲閃:“師兄!你壞!”卻被百裏屠蘇握緊雙手,慢慢自眼前拉下。

“看看是不是我!一定要看,要看清楚!”百裏屠蘇正色道。

依依見百裏屠蘇說的鄭重,隻得勉強向他胸前看去,隻見左胸心口一道劍痕,正是那日被慧蝕所傷。依依不由心痛難耐,以手指輕觸劍痕道:“那日,我真不該!怎能向你出劍!……疼麽?”說著便有淚光閃爍。

百裏屠蘇鄭重點頭,卻道“劃算!”

依依呆住:“什麽……劃算?”

“受一劍,得一人,劃算!”百裏屠蘇嚴肅道。

依依瞬間崩潰,羞得無地自容:“你,你,你……不同你說了!”

轉身欲走,卻被百裏屠蘇在身後緊緊抱住:“好了好了,不鬧了!……去看星星!”

“不去!”依依掙之不脫,索性任由他抱著。

“生氣了?我是說真的!受一劍,得一人,劃算!”百裏屠蘇貼在耳邊道:“你細想想,我受過多少傷,唯這一次,甘之如飴!若無這一劍,即便你心中是我,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修得正果!”

依依聞言沉默,半日才說:“沒有生氣。隻是,今晚不去崖頭吧?早上多驚險!怕再掉下去了!”

“不怕!看累了,你盡管睡。自有我守著你!不會掉下去,掉下去,我也能把你撿回來!”

“你昨晚一夜沒睡,今日又勞神一日,眼下這般疲憊,夜裏再守著我,怎麽行!到時候,倆人一起掉下去了!”依依心頭甜蜜,卻又不忍。

“一起掉下去,再一起飛上來!總要在一起!”百裏屠蘇閉了雙眼,喃喃道。眼見是困的眼睛都睜不開。

“那又何必?白白招弟子們笑話!”依依側頭,見百裏屠蘇已是睡意朦朧。

自他懷中奮力掙脫,依依用手撐開百裏屠蘇眼皮,道:“既不回去,今夜就在這裏,就在這絳樹之下可好?”

“不回去便好!”百裏屠蘇喃喃答道,任由依依拉回絳樹之下。再也撐不住,溜倒在樹下,卻緊緊抱住依依的腿,將頭枕在依依膝上,漸漸鼻息平穩,睡得熟了。

依依便靠著絳樹閉上雙目,絳樹之歌又響起,在腦中字字清晰:“該忘的忘不掉……想逃也逃不開……”如此這般反複唱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