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2)
“不是我心硬,不這樣不行,要不整棟樓都得塌掉。”劉崢站在我身後小聲解釋。不用他說,我全都看出來了。
我朝床邊走了幾步,沒敢走太近,就像在鐵籠外觀望著一隻猛獸。女人一直死盯著我。我轉過頭壓低聲音對劉崢說,能不能把她嘴裏的布拿掉,看看她說什麽。
劉崢走過去拽掉女人口中的布。
但出乎我意料,女人沒有叫,反倒表現得很安靜。她靜悄悄地望著我,我仿佛感覺到她周身彌漫著一股鬼氣。
劉崢對她說:“把你昨天晚上的話再重複一遍,說說你是誰,還有那箱子是怎麽回事?”
女人把視線移到他臉上,喉嚨蠕動了一下,沒有出聲。
劉崢又問了一遍,仍舊如此,他轉向我,有些無奈地說:“一陣一陣的,也說不準什麽時候來勁兒,什麽時候又一聲不吭了。”
他說,要不我帶你去她跳樓的地方看看吧。
我站在街邊,遠遠地打量著那棟四層小樓。
它矗立馬路邊上,深灰色,仿佛一塊巨大的方形水泥墩,正對著我們的那麵牆上離亂地攀著一些爬山虎的枝枝蔓蔓,間隙中露出黑洞洞的玻璃窗。
暮色中行人寥寥,街邊高大的梧桐樹發出海潮般的呼嘯,不遠處一個圍起來的工地上騰起陣陣黃塵,真有些遮天蔽日的勁頭。我左右張望著,看到馬路斜對過的背風處支著個修鞋攤,一個幹瘦的老頭紮著滿是汙跡的黑布圍裙,正坐在馬紮上給一隻高跟鞋粘鞋跟。我穿過馬路來到他身邊,同他搭訕,他不熱情,但也不顯冷淡。我問他上周有沒有看到有個女人在對麵那棟小洋樓上跳樓自殺,他點點頭,說事發時他就在這,是眼看著那女人被急救車拉走的。
我指著身後的劉崢告訴老人,跳樓的就是他的愛人,我是市電台的記者,想跟他了解一下當天的情況,能不能把女人跳樓的過程詳細說一說。老人搖搖頭,說他知道的也就這麽多,那天他一直都在低頭修鞋,那女的是怎麽跳下來的其實他也沒看到。
又聊了一會兒,見問不出什麽新東西,我站起來,朝停車的方向走過去,走了幾步心中一動,便又折回去,問道:“大爺,這棟小樓,除了上周那個女人跳樓自殺外,這麽些年有沒有發生過別的什麽事,比如說自殺、凶殺什麽的。”
“有倒是有,不過都是解放前的事了,都過去好幾十年了。”老人頭也不抬地說。
我立刻在他身邊坐下了。
老人告訴我們,這一帶幾十年來流傳著一個故事,一直居住在附近的老戶都知道,說是解放以前,這棟洋樓的主人是個開紗廠的資本家,不是姓蘇就是姓黃,一天夜裏,不知道什麽原因,這個人爬上樓頂跳樓自殺了,腦袋砸在樓下的洋灰地麵上,當場**迸裂。
我問,這事發生在解放前,還是解放後?
大概是解放前吧,我那會兒還是個小孩,資本家發喪,我還跟著大人去瞧熱鬧,扒著牆頭往裏看,那時候這裏還不是馬路,更沒有這麽多的樓,這一片,也包括咱們現在坐的這塊地兒,全是人家的宅院。那天看熱鬧的可不少,都扒著牆往裏瞅,攆都攆不走……
一旁的劉崢興奮起來,他把我拉到一邊,滿臉的激動,嘴唇抖得如同我們頭頂上方梧桐樹的葉片。
“你看,我說什麽來著,我說什麽來著,肯定就是那個資本家跳樓鬼附了我媳婦的身,你算算,解放前,距離現在正好是62年左右啊,時間也對上了……”
他語速越來越快,“那口箱子肯定真的有,一定是他臨死前埋下的,不出意外的話現在還會在原地。你想想,能讓那個死鬼念念不忘六十多年,裏麵的東西肯定不尋常。”
他說話的時候我沒吱聲,因為我也正在琢磨那口箱子。
箱子箱子箱子,它在我的腦海裏鷹一樣盤旋,一次次被美不勝收地打開,這次裏麵是金條,下一次是首飾珠寶,再一次又是珍玩玉器……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們從我腦袋裏轟走。
我說咱們先各回各家吧,天就要黑了,有事明天再說。劉崢還想說什麽,我已經扭轉身,快步朝馬路對麵我的桑塔娜2000走過去。
次日上午,我再一次驅車趕往那棟小洋樓,這次我是一個人,我沒有通知劉崢。
昨天半夜我輾轉反側,一直難以入睡,我回憶著劉崢的話,我記得有一句是關於箱子埋藏地點的,在什麽地方的一口井裏。
修鞋的老人仍舊坐在那裏,仿佛從昨天我們離開到現在,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今天是個好天,沒有風,空氣沉穩幹淨,天空像是被擦洗過一般湛藍,陽光四處飛濺。
打過招呼後,我熟人似的在他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我問他一個問題:自殺的資本家院中是不是有一口井。
“井?”
“對,老式的那種井。”我兩臂攏出一個圓,模擬著井口的形狀。
他把一根錐子用力穿過一隻坡跟女鞋的鞋幫,兩隻蒼老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有。”他說。
“您肯定?”
他看也沒看我,也許是不滿我的疑問句。那根錐子又出動了,猛地刺進鞋幫的皮革,活像是在宰殺那隻女鞋。
“過了這麽多年,那口井早就沒了吧,大概方位您還能不能辨認出來?”我有些急不可耐了。
他抬起臉眯縫著眼看看我,忽然抬起一隻手指向了不遠處那片工地。那裏圍著藍白色的塑料板,上麵印著黑色的“西城二建”字樣。
“辨什麽辨,那井還在,就在那裏麵,不過早就枯了。”他把手放下,“一直用石板蓋著,那塊地過去是水利局的後院,最近說是要蓋住宅樓,沒看都用板子給圍上了?估計那井也該填了吧。”
我眺望著那片被遮擋起來的工地以及矗立在工地旁的小洋樓,這對我來說真是意外收獲,沒想到真的存在著一口井,那口井不僅真實存在著,而且一直存在到六十多年後的今天,那麽是否也意味著那口箱子也正在由虛幻演變成真實呢?
它會不會真的就躺在井下,它肚子裏究竟有什麽?
我的腎上腺素在緩慢地分泌,在我身體裏激蕩起興奮的潮水。
我走過去,隔著工地的圍板聽了聽,裏麵沒有人聲,看來還沒正式開始施工。
下午,當我在五金商店挑選工具時,劉崢打來了電話,電話裏他氣喘籲籲,他告訴我說他妻子又發作了,其實不用他說,我已經聽到了背景中那歇斯底裏地喊叫聲了,那聲音連綿不斷,粗野而瘋癲,就像一個醉鬼在滿地打滾地撒潑,又像一頭待宰的牲畜的號叫,令我毛骨悚然。
在這嘈雜聲中,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把我的收獲告訴他,然後晚上帶著他一起去,但最後我還是沒有。
我說你別急,等過兩天咱們再去一趟,好好調查一下這事,我正開會呢,先掛了。
我掛了電話,繼續挑選我的撬棍、繩索和鐵鍬。這是為晚上準備的。
我再一次把車停在那條街上時,天已經黑透了。我熄掉車燈,黑暗像一雙惡作劇的手那樣罩住了我的眼睛,隻在指縫裏透出微弱的幾點光。白天裏清晰的景象此時都變得影影綽綽,那些梧桐沉默地肅立在街邊,僵硬地浮在黑暗裏,像是已經枯朽成煤幾萬年了似的。
我從後備箱裏拿出灰色塑料布包裹的一包東西,是一些工具,我包起它們是為了讓它們看上去不那麽顯眼,但是走了幾步,我就發現我的失策,提著這麽一長條灰突突的玩藝在別人眼裏一定更加顯得神秘兮兮,還不如堂而皇之地讓它們**在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