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店(2)
二 荒野孤店
彭彭樂一段時間內沒有動筆,對他來說,寫這本書是個大工程。
一天,他到鄉下去采風。他平時經常去鄉下,因為他要搜集一些民間的恐怖故事,據他的經驗,越是偏遠的沒有外界人涉足的地方越有好故事,他記得有一個人說,最好的民間藝術至少在鄉級文化站以下。這話太對了。
這次他去的那個村莊叫天堂村,離市裏有一百多裏路。他是騎摩托車去的。
第二天中午過後,他騎摩托車返回城裏。走著走著,他的摩托車熄火了,他下來修理,是火花塞出了問題,沒有備用的,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彭彭樂的車技很棒,但是再棒也不可能把一堆廢鐵騎著跑起來。他抬頭看看,一片荒草甸子,附近沒有一戶人家。
回家的路一下變得漫漫無盡頭。
那個地方很偏僻,沙土公路上沒有過往的車輛。他隻能粗略地判斷地界可能歸B縣管轄,B縣是全國有名的貧困縣。
太陽已經西沉,整個人間帶著倦色。一隻烏鴉低低地飛過,它差點撞到彭彭樂的肩頭上,叫了一聲,像童話裏的不祥之物。
彭彭樂隻好推著摩托車朝前走。
走著走著,天黑了,他有點害怕。路兩旁長著醜巴巴的榆樹,歪歪扭扭,戧毛戧刺,它們神秘地看著從麵前走過的這個人,那種靜默讓人心裏沒底。他的腳走在沙土路上,“嚓,嚓,嚓,嚓……”
從這時候起,寫恐怖故事的彭彭樂開始體驗恐怖生活。他越走越怕,摩托車越來越重。他總感到摩托車後座上坐著一個人,而且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他就是那個嘴很小的人。彭彭樂不停地回頭看,摩托車的後座上什麽也沒有。但是這騙不了他。他加快腳步。他走得越快就越覺得那個人真切。他的臉都嚇青了。最後他快崩潰了,把那輛壞摩托車扔在了路邊的草叢裏,一個人奔跑。
這時候他又感到身後有人跟著他,就是那個嘴很小的人。他不敢回頭了,一路狂奔而去。
快半夜的時候,他看見了前方有微弱的燈光,那是一座房子,就像我們常見的那種路邊店,住宿吃飯停車。彭彭樂立即跑過去。
拐個彎,他發現那座房子並不在路邊,離沙土公路有半裏遠。彭彭樂下了公路,順一條土路跑向它。
我提示一下,以上以下我的講述都不是彭彭樂的夢境,而是實況。
那是一座灰色尖頂的小樓,很老舊,有高高的牆,彭彭樂覺得它更像一座廢棄的鄉村教堂。當他跑近它之後才肯定那真的是一個旅館。它的大門上掛著木牌子,用紅油漆寫著:旅館。
彭彭樂推開漆色斑駁的門,踉踉蹌蹌地走進去。進了門,觸目是窄仄的樓梯,有一個牌子:登記室在地下。
地下?
我們的恐怖故事作家有點害怕,因為地下並沒有光亮。他倚在牆上一邊歇息一邊下決心。最後他順著樓梯走下去了。樓梯很短,就是說,地下室很低矮,剛剛能站直身,彭彭樂當時覺得它更像墓穴。
一個很小的窗子,令人很壓抑。他朝裏看看,看到一個女人在低頭打毛衣。她的額頭很寬大。快半夜了,這裏又這麽偏僻,根本不會有什麽顧客,可是她竟然還不睡。彭彭樂覺得她好像專門在等他。
“師傅,這附近能不能雇到卡車?我的摩托車壞在半路了,我想把它拉過來。”
“荒郊野外,深更半夜,哪能雇到卡車!”那個女人顯得極不耐煩。彭彭樂感到她的額頭幾乎占據了她臉部的一半。
“那我就住下來吧。”
對方把窗子打開一條縫,扔出一個登記本,繼續打毛衣。
登記本上的內容有點奇怪:姓名,性別,年齡,婚否,血型,病史,嗜好,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彭彭樂尷尬地說:“我不知道我的血型……”
那女人頭也不抬地說:“知道什麽填什麽。”
彭彭樂填寫完畢,交了錢,問了一句:“你們不要身份證?”
那個女人理都不理,扔出一個鑰匙:“200房。”
彭彭樂驚詫地問:“怎麽有200房?”
那女人一邊打毛衣一邊說:“你怎麽這麽多廢話!”
他停了停又試探地問:“你們給寄存現金嗎?”
那女人說:“今晚沒有旅客,隻有你一個人,沒有人偷你。”
他想了想,不知再說什麽,就拿了鑰匙,離開地下室,上樓了。
走到一樓,他有些猶豫,想離開這個怪怪的鬼地方,這時才發現外麵隱隱有雷聲,隻好作罷。他想,能有什麽事呢!
三 寫字台的抽屜
他上了二樓,果然有200房。他打開門進去,發現這個房間的燈很暗,隻有一張床,一個寫字台,一把椅子。連個電視都沒有。靠門的那麵牆上有個高高的拉門,那肯定是個衣櫃了。
他反鎖了門,換了拖鞋,躺在床上。
天很快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雷聲忽遠忽近。
彭彭樂忽然想起那個女人的話:“今晚沒有旅客,隻有你一個人……”
他有點害怕,又有點不理解——既然沒有人,為什麽偏偏讓自己住二樓呢?一樓空著,三樓也空著。
男作家馬上感到這是一個極為不利的樓層。
他想下去換一個一樓或者三樓的房間,但他一想要走過那黑暗的走廊和樓梯,要走進那個墓穴一樣的地下室,要見那個怪兮兮的女人,又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隻想混到天明,趕快離開。
已經有雨點落在窗子上,聲音很大。這一夜,彭彭樂將和那個大額頭女人一起在這座孤店裏度過……
彭彭樂睡不著,把本子拿出來,坐在寫字台前整理他的鄉下見聞。寫了幾行字,他實在沒有心情再寫下去,就收了筆。
他感到這個空落的房間四處都潛藏著眼睛。他偶爾看了那寫字台的抽屜一眼,心猛地抖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個夢。
那個抽屜關得嚴嚴的。
牆上掛著一隻鍾,慢騰騰地走著,不快不慢,精確,冷靜。
彭彭樂背靠屋角坐在床上,就像在家敲字時的那個姿勢。他的眼睛盯著那個抽屜,一眨不眨。他的耳朵裏隻有一個聲音,那是鍾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
離半夜12點還有一段時間。可是彭彭樂實在受不了煎熬,他下了床,一步步走向那個抽屜。
他多希望打開之後看見裏邊放的是一本花花綠綠的最新版的雜誌啊,最好就是他的朋友周德東主編的雜誌,那樣他會放鬆很多。
可是,他看見的卻是一本書,一本發黃的書!
他十分驚恐,迅速把抽屜關上了。
可是,關上抽屜之後,他更加害怕。又一次把抽屜打開,哆哆嗦嗦地把那本書捧出來:那是一本已經很舊的書,不知被多少人翻閱過了,書頁已經卷邊。
他想,也許自己太多疑了,也許這是店主對沒有電視的一個補償吧。
他一看書名,打了個冷戰:《孤店》。
他翻了翻,發現這是一本沒有作者名字、沒有出版單位、沒有書號的書。第一頁寫著:有一個人,他走進了一個荒野裏的孤店。這個旅館有三層,很古老,四周沒有一戶人家。他住進了200房……
雨嘩嘩地下起來,黑暗的世界被淹沒在水聲裏。彭彭樂感到自己實實在在地鑽進了自己做過的那個古怪的夢裏,或者說那個夢像黑夜一樣嚴嚴實實地把他給罩住了。他隻有一條路,讀下去,看看自己的命運到底是什麽樣的結局。
那書接下來寫道:他十分無聊,閑閑地打開抽屜,看見了這本書,於是他忐忑不安地讀起來。
寫的果然是自己!他身不由己地走進了書中。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倍感無助。
書上又寫道: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午夜來臨,十分寂靜。突然,樓梯裏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腳步聲很慢,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不知是從樓上傳來的,還是從樓下傳來的……
彭彭樂猛地把書合上,不敢再看下去。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還差一刻鍾就是午夜12點了!
他像等死一樣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被極端的恐怖煎熬著過了很久很久,沒有聽見什麽腳步聲。他鎮定了一下心神,心想,書就是書,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許是店主在開玩笑……
他又看了看手表,還不到12點。原來是時間過得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