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2)
在大段的空白和交流聲的滋滋作響之後,許諾一如既往慵懶的聲音響了起來。
“韓明軒,是我,許諾。嗨,好久不見了,還記得我麽?”
我頓了頓,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心髒如鼓槌一般響動起來。許諾,許諾,這個名字這個聲音我到底多久沒有聽到了呢?
是四年還是十年?年代已經遠得幾乎記不清楚了。
我重新將照片撿起來,放在桌上認真地看。她修了個端莊的短發,穿著裙裝,妝容清秀。
塵封的記憶隨著她的音容一起,如破冰的海水般猛烈地灌進腦裏。我呆呆地坐著,幾乎無法動彈,手不小心碰到了茶杯,水濺出來,發出一聲極小的響動。
我被驚醒,趕緊起身去找抹布。可不知為什麽,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想起過去。
那時許諾坐在我的前麵,她是班裏最漂亮的女孩,成績優秀,人緣極好。我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子,沉浸在自己對未來不切實際的幻想裏無法自拔。所以當時我隻敢跟在她身後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發呆,等她忽然轉過來時,又慌忙地把腦袋移開,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想我和任何一個小透明似的,隻能在沒人的地方才敢悄悄把她的樣子畫在紙上。
那年七月的體育課,是我認識她的契機。因為一直陰雨連綿的天放了晴,老師破例允許我們去學校的後山自由活動。許諾站在我身邊,我當時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傳說,人家說隻要和喜歡的人一起把寫了情書的風箏放出去,就可以心想事成。為此我精心準備了一隻風箏。風箏的翅膀裏藏著一封我給她的情書,裏麵傾訴了我的思念。在信的末尾,我寫了一段給十五年後的自己的話——
韓明軒,就算過了十五年,你也要記得自己深愛過一個叫做許諾的女孩。
當時我憋紅了臉,問許諾有沒有興趣陪我一起玩風箏。許諾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接著笑眯眯地對我用力點頭。
可惜那隻風箏剛上天沒多久,線就斷了。我追著它跑了很久,也沒能追上。風箏傾斜著掉了下去,很快就看不見了。
我沮喪地蹲在地上,許諾跑過來,頭發汗津津地貼在額上。她對我伸手,笑容就好像天使。
我們上完體育課回來,天氣越發炎熱,把汗水蒸發成一條條的白線,緊緊地貼在人衣服背上。她在進教室看見我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亮,接著揚起笑容,大方地對我打了聲招呼:“嗨,韓明軒!”
她的聲音清亮,讓我微微打了個哆嗦。可我那時人微言拙,對於她主動示好的舉措隻能回報一個傻笑。
許諾撩開頭發,坐下去。我喝著水盯著她的背影,反複回味著她叫我的聲音,欣賞著她清爽的身影。她姣好的脖子上留著一絲絲纖細的長發,被陽光映得略微發亮。我看得有些發呆,竟沒有來得及注意她突然回過頭來。
放在桌上的水瓶轟然被打翻了,水撒了一地。我尷尬地跳起來,正要去撿,她的速度卻比我還快,將那東西拾起來,繼續保持著完美的微笑遞還給我。我怔怔地盯著她的臉,甚至忘了出手去接,直到她叫我的名字:“韓明軒,你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她幹淨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邊,讓我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擠出笑容,用不自然的頻率拚命搖頭。
後來她仿佛笑了笑,搖搖頭,又轉回去。
我怔怔地坐著,心髒幾乎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我繼續哂曬地笑著,嘴角的肌肉僵硬得怎麽也放不下去。
我猜那時候我是非常喜歡她的,喜歡得幾乎以為自己就像電視劇裏的情聖一樣,可以為了她放棄一切。
我以為自己已經全部忘記了,關於許諾,還有我整個青春的某些蛛絲馬跡的回憶。
“我很期待你的回信,但如果沒有時間,就不要勉強,保重身體,那麽就這樣吧。”
磁帶裏的聲音走到最後,接著又重新變成了空白。我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我沉浸在那場回憶中無法自拔,竟一句也沒有聽到。
我趕緊將磁帶倒回開頭,重新按下播放鍵。
許諾的聲音和樣子一點也沒有變,非要說起的話,隻是改變了發型。我記憶中的她一直梳著一頭長發,齊腰,發質纖細而柔軟,夏天時蓬鬆地搭在校服外,隻有鬢角處被汗水濡濕些許。
我曾長時間地注視她的頭發,從這個夏天到另一個夏天,妄想某日可以親手幫她挽起垂落的發絲。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我的幻想中多了許諾的影子。而幻想也終究隻是幻想。許諾把我當成極好的朋友,告訴我她所有的夢想,對未來的憧憬或者煩惱。
我隻是她身邊的傾聽者。就像老話說的,當一個女生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她的心事時,她隻把你當成了極好的朋友。
我是許諾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我從不奢求她會明白我當時年少那些懵懂的心思,因為我從很小時就明白人生總是失望大於歡喜。
後來我們參加中考,我拚盡全力還是沒能去許諾讀的省重點。
畢業典禮時,我陪著許諾來來回回走在學校的林陰小路上。她一直說著話,我卻沒認真聽,低著頭,用餘光瞥著她腳下的影子,還有輕輕在身邊擺動的手,在心裏不斷幻想著自己可以去牽一下。
可最後我什麽都沒有做。我們走到很晚,直到學校關門的時間。太陽斜斜地落下,地麵被烘烤得近乎鬆軟。
許諾忽然停住腳步,盯著我開口:“記得給我寫信。”
其實那時已經有了手機這種方便的東西,可也許是少年情懷,每個人還是偏愛書信。總覺得能從親筆寫下的字裏行間,向對方吐露那一絲不可名狀的情愫。
“嗯。”
我當時不知怎麽回答她,隻能像往常一樣輕輕地“嗯”了聲,並在日後的歲月裏堅持著她隨口提起的要求。
許諾的目光如影隨形,一直釘在我身上,而後她又開口:“不要放棄夢想啊,大偵探。”
我抬起頭看著她,想了許久,說了聲保重。那天的許諾站在夕陽下,陽光從她的側麵打過來,她的頭發泛出淡淡的棕紅。她的睫毛微微顫抖,臉頰帶著潮紅的顏色。那場景雖不至讓我日日想起,可今天卻無比清晰地回到了腦海中。
我注視著麵前已經長大成人的許諾的照片,當年分別的場景曆曆在目,叫人恍如隔世。
“那麽久沒見,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沉默寡言呢,大偵探?”
我摸摸臉,輕輕笑起來。小時候我夢想當個偵探,雖然走了些彎路,可最後還是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