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屍體

戀上一個人

2011年12月1日淩晨23點44分,薛寧還是沒有睡著,爬起來看了看手機,這是今年以來第一次徹夜未眠。想睡不能睡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現在腦海裏是一具漂浮在空中、像打了膨大劑一般的女屍。

聽袁澤說失眠是因為你在別人的夢裏。睡在旁邊的袁澤會夢見我嗎?大概太容易得到的總不會喜歡太久,最近總是患得患失,糾結莫名。

薛寧的大腿搭在旁邊睡著的袁澤的腰上,從後麵緊緊地抱著袁澤。這樣讓人不會害怕,不害怕他的離開。

兩年前,薛寧第一次見到袁澤是在女生宿舍,大一剛入學的時候,袁澤帶妹妹袁珊來找宿舍。栗色卷發帶著gucci墨鏡的袁珊手裏空空的,大包小包都在袁澤手中,她還喊著“好熱哦、好累哦”,把IPAD放在桌上後摟住哥哥的脖子撒嬌,“哥哥對我最好了,幫我搞定所有的東東醬紫。然後,你知道嗎,珊珊要看電視劇了哦。”

聽到疊加起來的那種台灣腔,薛寧的身體抖了一抖,猶如冬天撒完尿以後的條件反射。

袁澤溺愛地扳開袁珊的手,說道:“乖,別鬧了,宿舍還有其他人在。”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埋頭啃小說的長發遮住臉的穿天藍色多啦A夢家居服的身材異常苗條的薛寧。

袁珊“嗯”了一聲放開了手,自顧開始看清宮辮子戲,一邊抱怨著:“這空調一點兒都不製冷,怎麽搞的啦。”

透過自己長發的空隙,薛寧看見鋪床的男生側對著自己。宿舍牆外的薔薇已經開到荼蘼,香味甜蜜特殊。在這樣的香氛裏,他那麽認真地把床單整理好,睫毛是驚豔的長,高挺的鼻子顯得冷傲,劍眉隆重而緊張地鑲嵌在臉上,手指靈巧,幾分鍾把床整理得幹幹淨淨,又開始把妹妹的衣服分類放到床旁邊的木製衣櫃裏。

當她的妹妹肯定很幸福。薛寧一動不動地看著。

湯正慧走了進來,高得像個模特,妝容精致,背著登山包,一進來就打招呼:“Hi,大家好,我是湯正慧。”

袁珊自報家門,薛寧也抬頭打招呼,目光卻看著那個鋪床的男生,四目相對,卻也理直氣壯,像對著湯正慧說,其實是對著袁澤說自己的名字:“薛寶釵的薛,寧靜的寧。”

後來聽袁珊提起,他哥剛從學校畢業,在市區三甲醫院外科實習,是這所學校過去乃至現在甚至將來最優秀的學生之一,也是這個醫生世家中最大的希望。

“那他不到國外去讀博士?”薛寧不經意地問道。

“是啊,我可舍不得我哥出國,希望她能找個女朋友,纏著他,哼哼。”袁珊一邊吃著麻辣燙一邊呼呼地說。

“誰配得上他,人品要爆發。”湯正慧喜滋滋地吮吸鴨脖子裏的那根白色的脊髓,隻管一個人樂嗬,“看吧,多押韻。”

薛寧沒有表情,仰頭慢慢地喝酒。

不到一年,薛寧就配上了醫學院的前校草、搶手高富帥男生袁澤,起因是一條微博。之前薛寧和袁澤沒有任何交流,係統顯示薛寧和袁澤同時關注了袁珊,袁澤就把薛寧加了。

內容很少,沒有自拍,隻有些看不懂的獨白,諸如“夢想有一天牽你的手一起旅遊,從黃昏走到天明的盡頭,星空透明到孤獨稀有,回憶是一杯躲在狂歡背後的紅酒”。

薛寧的最近一條圍脖上寫——我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我的原則就是看心情。

袁澤認為她所說的原則是在暗示自己的名字,其實他是從自己妹妹以及和學弟學妹聚會時頻繁聽到薛寧的名字的,很是好奇,真的有學醫的天才?真的有第一次解剖練習就做到冷靜到接近完美的女生?幾乎從來不笑的女生?

他果斷私信邀了薛寧見麵。約會的地方很幽靜,一個小而精致的咖啡館,沒有一個人,兩人話不算多,袁澤介紹了自己的一些情況,眼神裏充滿了對薛寧的好奇與渴望。

“我是個不祥之物。我這個人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這世上。”

薛寧願意坦白,希望被拒絕但害怕被拒絕。

“我喜歡。”袁澤一笑,這借口也太爛了,喝了一杯咖啡,“你不像珊珊說的那麽冷漠,從今天開始嚐試跟我在一起吧。女孩子,還是開朗點兒好。”

他送她回學校時,在下車的一瞬間,果斷地吻了她的嘴,是小白文裏的半霸道強吻。

“你笑一個給我看好不好,讓我知道你是快樂的。”袁澤的睫毛離薛寧已經很近很近了。

薛寧拿手去捉他的睫毛,點點頭。

那一瞬間,夜空也絢爛如白晝。

彼時花開

上那一課時,金教授一邊演示圖片一邊口述:“高度腐敗的屍體,由於其全身軟組織充滿腐敗氣體,顏麵腫脹,眼球突出,嘴唇變厚且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膨隆,腹壁緊張,陰囊膨大呈球形,整個屍體腫脹膨大成巨人,難以辨認其生前容貌,這種現象稱為腐敗巨人觀。”

湯正慧看著一張又一張圖,覺得胃裏翻江倒海,把臉扭到旁邊,對袁珊說:“我受不了,重口味啊。”

袁珊表示讚成,看了一眼便低頭假裝看書。這些東西看一眼,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就夠了。

薛寧認真盯著,從容地做筆記。金教授十分滿意,繼續講課:“大家仔細看,小骨盆底受壓迫,使直腸內的糞便溢出,甚至使肛門脫出,女性的**也可因受壓而脫出。如果是懷孕女屍,**內的胎兒也可因受壓而娩出,稱為死後分娩。大家仔細看,最後這張女屍的圖片就是死後分娩的樣子!”

薛寧的臉忽然劇烈發抖,手忙腳亂地拿出準備好的黑色塑料袋,看著那具女屍的照片吐得臉都綠了,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全身顫抖著。

圖片上那具屍體的腹部膨脹得跟氣球一樣圓滾滾,就在眼前,真實而震撼。有幾個男生女生看見她吐了,也忍不住嘔吐起來。袁珊一邊吐一邊吼:“我的膽汁都吐出來了。”

薛寧嘔吐的表情很猙獰,如鬼附身一般扭曲的五官痛苦無比。

金教授早就料到了這一節課的效果,每一年幾乎上到這一課都是類似的情況出現,哪怕是自己最看好的薛寧也不例外。還好旁邊都有黑色塑料袋備用,課堂裏一律的青椒土豆排骨味,食堂中午吃的就是這個。

清潔工在門外皺眉,等下打掃真是麻煩。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就這樣提前結束了。金教授看著趴在桌上痛哭的薛寧,搖搖頭,女人再堅強也隻是女人,這麽點兒刺激就受不了,看來還需多看幾次。

薛寧難受了很久。戀愛第二年終於張羅著要搬出宿舍,袁珊有點兒舍不得,雖然哥哥陪自己的時間少了很多,但至少有了準嫂子薛寧在宿舍,考試從來都是順利通過,光抄她的筆記就能及格,何況她還冒險給自己打手勢做暗號之類的。

“搬出去我們一樣可以做朋友的。”薛寧一邊拖著行李箱一邊對著埋頭苦讀的湯正慧說了句,“我走了,你保重。”

“哦,保重。”湯正慧摘下一隻耳塞,揮揮手,鬆了一口氣,兩人抱抱。

薛寧的存在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不存在。不管自己怎麽努力,總是趕不上她成績的一半;不管自己怎麽化妝,總不及她一半漂亮;不管怎樣表現,袁澤好像對自己從來沒有多看兩眼。

薛寧很瘦,不高,看起來冷冷的,不化妝,不穿裙子,一律是白色T恤和那條洗到發白的酷酷的牛仔褲。但高高的男生總是圍繞在她身邊。這是湯正慧煩惱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為了後代著想?宿舍本來就小,在跟袁澤戀愛之前,那些玫瑰在角落裏堆得到處都是,幾乎每天都有不同的卡片,上麵無一例外用醜或美的字寫道:我的女神,跟我在一起吧。

女神是我們的神,高傲不可侵犯,在袁澤出現之前,薛寧從來沒有跟任何送花的男生出去約會過。

袁澤找的房子是離學校很近的已經裝修好了的一套公寓,他說喜歡經常來學校呼吸新鮮空氣,市區太悶太吵。獅子座男人向來自信,也不太顧及別人的想法,他需要一個安靜的隔音好的地方來跟他的女友好好纏綿一番。

薛寧搬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就聽見房間裏有一種介於歎息聲、求救聲和呻吟聲混合起來的微弱聲音。那是在親熱後洗完澡的袁澤熟睡以後。他的睡眠深沉得像個嬰兒,真讓人羨慕。

“你聽到了嗎?”薛寧把男友叫醒。

袁澤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還不睡?明天你不是上課嗎?我明天還要上班,乖乖睡。”

“我聽到有奇怪的聲音。”薛寧有點兒顫抖,那個聲音就從靠窗的牆壁裏發出來。

想等袁澤回答,卻聽到輕微的鼾聲,他太累了。

這樣的日子真是愜意,兩人似乎都有點兒沉迷而不可自拔。薛寧的身體太美,每一寸都是。

一般次日早晨要起來上課,他去醫院上班。全身散發著福爾馬林味道的金教授偏愛這個天才型的神秘女學生,大三的課程特別繁重,顯然薛寧能夠應付自如。但她最近不知道是怎麽了,上課雖然沒遲到但總是最後一個到,也有睡著的時候。金教授摸摸薛寧的頭,關切地問道:

“昨天晚上失眠了?”

薛寧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愧疚一笑:“不好意思,我最近有點兒神經衰弱。”

關於多器官衰竭、麻醉、複蘇、疼痛、手術期處理損傷、燒傷、顯微外科、腫瘤、移植這些學科,無論是理論還是實驗,她早就能應付自如。金教授很是放心,隻是看她很憔悴的樣子有點兒心疼。大一解剖課,她在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那種堅定絕決的表情,有讓人難以置信的平靜。薛寧第一次拿刀子的時候,手沒有發抖,準確地按照規範切、轉、掏、縫……所以成績遙遙領先,讓全班所有人羨慕嫉妒恨是順理成章。

袁澤晚上回來的時候從車裏拿出一個小小緞麵盒,裏麵是一串晶瑩通透的紅綠相間的珠鏈,看上去有些年頭,但光澤動人,通透如玉。

“送給你安神的。覺得你最近睡眠不好,又憔悴。”袁澤把碧璽項鏈拿出來,從後麵給薛寧戴上,“我奶奶和媽媽都戴過的……下次去我家的時候帶過來。”

“啊?”薛寧覺得自己已經被幸福包圍。希望時間停止是每個在幸福裏的女生的願望。

全世界的花都在這一刻綻放開來。

突遭變故

淩晨1:02,還在床上翻滾。2012年即將來臨,12月21日該躲到哪裏?跟身邊這個人去個僻靜的山區還是古鎮?

袁澤說他喜歡古鎮,那就去麗江好了。

他還在睡,總是那麽沉靜,最近他不打鼾了,反而沒有以前喜歡打鼾的時候可愛,這就是可怕的習慣。

分手真的很可怕,突然極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仿佛所有的甜蜜都消失在空氣裏。不肯見麵,電話不接,信息不回,微博被拉黑,隻能翹課到醫院門口去堵。袁澤當時隻是冷冷看她一眼說:“我隻是覺得我對你的感情淡了。”

“給我一個死法。”

“對不起。”

“是不是上次我去你父母家表現得不好?我可以改的。”薛寧仰望著這個交往兩年的男友。

“我說我們的感情淡了,可以結束了。”

“哦。”薛寧緩緩地轉過頭來,抬眼看了看秋天的暖陽。黃昏,要變天了。

她笑笑:“你還有些東西在我房子那邊,你要過去拿,還有,我要把半年的房租給你。”

“不用了,房子你住到年底吧,那些東西我都不要了。先走了,我還有事。請保重。”袁澤盯著她看了看,好像在打量一個怪物,轉身上車。

關車門的瞬間,薛寧的眼淚才敢落下,用袖子不停抹眼睛,慢慢往前走,臉上掛著笑,嘴裏哼著歌……

金教授的電話打過來:

“今天一天都沒上課,發生什麽事情了?”

薛寧這才打開房間的燈,刺眼的光照射著角落裏的煙頭:“肚子不舒服,生理痛。”

“有什麽不開心的一定要告訴我,別忘了我是你的老師。”金教授偏愛天才型的學生,他們的性格總是與周圍格格不入,那麽與眾不同。

就這樣稀裏糊塗被甩了,薛寧在上課的時候回憶著自己的每個細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破綻,包括在袁家,他父母看起來對自己印象不錯。

“你父母是做什麽的呢?”

“母親是老師,生我的時候去世了;父親是拿刀子的,跟你們一樣。”

“啊,真的太好了,怪不得連教授都說你是個難得的醫學天才,原來是有遺傳。”袁澤的父母舒了一口氣。他們還是喜歡這樣的同行媳婦,最次也要是個外科醫生。

那次離開袁家時,袁澤的父親還給了她五位數的紅包,這難道不是讚成自己跟袁澤在一起的表示?

後來教室裏隻有薛寧和袁珊兩個人,袁珊的態度很是冷淡:“我哥說了,要我以後少管他的私事。”袁珊拿出IPAD,開始刪除他們三人一起在遊樂園玩耍的合影,

“他說照片也要刪除,一張都不許我留。”

“我可以改,他不喜歡我哪裏?”薛寧捂著臉,沒有人能理解她內心的痛苦,原以為自己的人生還是有希望的,可他竟然連回憶也覺得好似可恥般想要抹去。“他不是不喜歡你,總之你們不合適。朋友一場,算我多說一句,你那麽漂亮,可以找到比我哥更適合你的男生。”袁珊收起IPAD,塞進書包就走。

戀人失去,朋友也要失去。教室外的天空,像碎片一樣,變成天藍色的一小塊,拚命朝自己砸來。

我又能如何?既改變不了自己,也無法改變別人。還是住在村裏的瞎了一隻眼的舅媽說得好,我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

隻能用刀片割手腕上的那條血管,給自己回憶的時間。拍了照片發了彩信過去,背景是袁澤熟悉的,他們曾經滾來滾去的小床。

倘若他尚存一絲愛意或同情,看到照片他會立即趕過來的。

白色床單被鮮血浸潤成紅色,慢慢地浸潤、鋪開,像盛開的大朵玫瑰,房間收拾得幹淨整齊。

平靜躺下,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波折的一生,絕望的日子。

薛寧隻見過母親的照片兩次,一次是在墳前,黑白的一小張,笑得漂亮。

第二次是在教室,盡管已經被水泡得全身浮腫,那眉眼卻看得清晰。

舅媽說把剛溺死的母親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圍觀村民沒有一個人說話,村裏的人都覺得活該她偷人,淹死或者被殺都是活該。

“找個地方埋了!”父親全身酒氣地拿著殺豬刀,“知道自己沒臉見人所以死了也幹淨。”

舅舅過來收屍,手剛一碰母親的肚子,發出砰砰地輕微進裂聲音,一股臭黃水和滑膩的腸從肚子和下體拚命流出,一起出來的還有個娃,是活著的。

“野種,我砍死你!”父親舉起手裏的刀對準鼻喉充滿粘液的嬰兒。他向來刀不離身,是村裏最出色的殺豬匠。

舅舅下意識拿胳膊一擋,刀砍下去一半。舅舅是老實人,隻有一個妹,本來妹子嫁給殺豬的,當時他就一肚子氣,誰知道還是個不中用的東西,自己搞不出來娃還賴別人。這一賭氣,奪過刀子就砍。舅以前打過越戰,力氣大得驚人,把父親的頭顱幾乎要砍掉一半,這才紅著眼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嬰兒回去找瞎了一隻眼的獸醫舅媽。

離開村子上大學的前一晚,薛寧跪在賣了一個腎就為了湊齊自己學費的舅媽麵前:“等我,等我有錢了接你到城裏去,給你住大房子,天天請你到飯店吃飯。”

舅媽虛弱地擺擺手:“你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

回憶猶在眼前,以為一生就這樣過去,混到畢業,找個地方上班,帶上隻有一隻眼睛的舅媽到城裏來看看,小住一段時間。

直到遇見他,他那麽好。喜歡的人又恰好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這該是多麽完美的事情。

肯定是自己那天在他家說錯了什麽,才讓他父母對自己有成見。

血流到地上,滴滴答答。

門外有聲音。

果然還是愛我。薛寧一陣竊喜,閉上眼睛。

袁澤有鑰匙,可以聽到他匆忙的腳步聲。他搖晃著薛寧的身體。薛寧的眼睛閉得更緊了,她喜歡被他抱著的感覺。

他是出色的外科醫生,好處是包紮自己女朋友的傷口不用電話call120。止血、縫針,然後迅速拿紗布一層層包裹。薛寧真希望自己是木乃伊,這樣可以讓他包紮得久一點兒。

“我要走了。”袁澤看著薛寧睜開的眼睛。

薛寧慌了,抱著他:“在這裏陪著我好嗎?”

“我們分手了。”袁澤搖搖頭,“還是不要在一起了。”

薛寧脫下睡衣,上半身暴露無遺,媚笑著說:“不想像以前一樣摸摸我嗎?不想親親我的身體嗎?”

袁澤別過頭去:“以後不要這樣傻,身體是自己的,不要糟蹋。我無能為力。”

薛寧咽了咽口水:“你還愛我嗎?”

袁澤歎息一聲:“對不起,不愛了。”

“了”字剛落音,早已經準備好了的那把刀子準確地插入袁澤的心髒。

用力抽出來,再往脖子上的大動脈插,噴出來的血濺到眼睛裏,使眼睛有些悲痛。

燈換成昏暗台燈,幸好洗手間夠大夠寬,容得下袁澤。他沒死透,大腿跟青蛙一樣有節奏地抽搐,衣服和褲子脫了下來放到旁邊。她端詳著前任男友,怎麽回事?分手後已經有了小肚腩,一定是心情好胃口好,吃得很不錯。

再次放血時,他喉嚨裏似乎還有咕咕聲,血順著溫水往下水道裏放。薛寧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麵膜貼在臉上,血太熱,無論什麽時候都要保持冷靜,反正他再看不到麵膜後的表情。

要開始了。

工具從解剖室的倉庫拿了一套出來,她是班長,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說沒少就沒少。那些活潑的小白鼠和小白兔都是看著她拿了工具出來的,可惜它們不會說話。

“不疼的,我親愛的。”敷著麵膜的臉看不出心酸,手持的鍍鈦11號小尖刀準確無誤地插入他的太陽穴,繞著一圈。

把眼球取出來,放到下水道裏衝走,但願不要堵塞,先去掉眼睛,他就不會瞪著看自己。

像切牛排似的姿勢,優雅而認真。腹部的內容太多,比想象中的更多,傾瀉下來,好大一灘。因為是在冬天,熱氣騰騰,畢竟是新鮮也腥鮮。

出汗了,真累。

薛寧把內髒依次放入冰箱,空蕩蕩的身體擺放在浴缸裏,顯得瘦,肚子也很小。縫合的過程比較簡單,畢竟已經不再需要那些髒器。

跟他一起衝涼,**的薛寧浸泡在浴缸裏,粉紅色的熱水顯得美感十足,就這樣抱著,漸漸睡著。醒來的時候水涼,感冒,正好可以請假不去上課,在家陪他。

金教授說既然感冒了就不用來上課,這個星期的課堂筆記會通過e-mail傳給她。

去超市買了一周的食物,鍋子架起來,統一放入心肺,腸子和肝就不要了。

把袁澤扶起讓他趴在桌上,這樣的姿勢看起來很自然——除了他的眼睛是空空的兩個黑洞,其他沒什麽不妥。冬天,屍體自然是沒有什麽怪味,屍斑還是起了,在肚皮上。到周末的時候,衣服已經被浮腫的肉體撐破了,脫不下來,隻能用剪刀剪開,買了大號的新衣服,勉強穿上。

學校打了電話過來,說再曠課要處分了。

“隨便你們。”薛寧掛了電話,掰開袁澤的嘴,用大勺子往裏麵灌加了肝髒的方便麵,結果湯湯水水從腹部流了出來。

看見這滑稽情景,薛寧笑得花枝亂顫,然後又大哭一陣,把他拖到沙發上,頭按在自己大腿邊,陪自己看電視。這樣宅著的日子真幸福,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做著世界上最簡單最瘋狂的事,還上什麽課?出什麽門?

睡覺時抱著他,他不動,不翻身,不打鼾,乖,很有安全感。

現在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她的傷口化膿,有點兒癢,紗布和肉長在一起,猛地一揭開,已經血肉模糊,感覺也不那麽痛,時間太久。

驚悚時刻

湯正慧跟袁珊正商量著要不要去看看失戀中的前室友。袁珊一邊拿IPAD刷微博一邊不耐煩地說:“這時候去了有什麽用?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樣的人。”

“我忽然有點兒內疚。”湯正慧準備換衣服出去,“我知道她大概住在哪兒,但確切的不知道。你哥哥應該知道吧?”

“他現在根本不想提起這個人,你別多事。”袁珊白了他一眼,“明天一早班上要組織去醫院觀察病例,你還不趕緊把功課準備好?”

湯正慧把圍巾戴好,看著外麵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語道:“怕是要下雪了。”

袁珊沒好氣道:“這事也不能怪我,更不能怪我哥。你要是將來有個這樣的嫂子,你會不會跟我一樣?”

“可未免太殘忍了點兒,她……”

“得了,你要是聖母你自己去看她,警告你不要給我哥打電話,到時候挨罵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湯正慧歎了一口氣,戴上絨線球球帽,關上宿舍門。

走在路上,果然下起雪來,紛紛飛飛灑落,沒有想象中冷,薄薄的雪覆蓋在枯的樹枝上,更顯淒涼落寞。

想了想,還是打電話給袁澤,沒人接,大概在忙,或是不願意接,不可知。

在傳說中的小區轉了一圈,問物管,物管說不清楚,隻是說大概在六棟,已很久沒見她下樓。

軟硬兼施,最後湯正慧說了句“要是鬧出人命來你們的名聲也不好聽”,物管才極不情願地查啊查。

“6棟671,你自己上去吧。”

湯正慧鬆了一口氣,心裏還是有點兒痛惜,因為那件事一個月都不上課,這時候正需要朋友吧。當初自己也是圍觀者,卻沒有及時告知薛寧,所以今天才來彌補一下。買了學校小攤上的芝士烤地瓜,烤得微焦,塑料袋裏散發著誘人香氣。人總沒必要跟美食過不去。

那時候薛寧到宿舍串門,拿袁珊的IPAD玩微博,認真地點了退出。結果晚上湯正慧拿IPAD玩忍者切水果遊戲的時候無意點開,發現賬號自動登錄了。

本來也沒什麽,又發現了一行字——該用戶隻公開了一部分微博。難道她還有秘密?

可恥的好奇心,手賤地點開的同時還叫了袁珊一起過來分享,然後兩人都沉默了。

隻有一條圍脖是沒公開的:“今天你吻了我,我很高興,這麽多年我一直期待有這樣的你出現,猶如燦爛陽光照亮我的胸膛,把我的黴菌曬幹。我是從屍體裏爬出來的嬰兒,你給我的愛情不但能洽好我的重度抑鬱,還能改變我的人生。哈哈,舅媽從來沒有享過福,現在好了,她可以吃很貴的藥調養身體,可以照顧我們的小孩。還有,我在你父母麵前真的裝得好累!”

截了圖,袁珊立即把圖用私信發給了哥哥,一邊說道:“這樣的女人真危險,利用愛情往上爬,怪不得很少笑,怪不得恨不得要把身體貼到哥哥身體裏那麽賤。”

“也許……我們這樣是不好的。”湯正慧勸阻著。

“幸好你發現了。”袁珊感激地看了室友一眼,“我知道你的心。”

走到了薛寧門口,手停在半空中卻不敢敲門,想了想,還是決定敲門道歉,如果她能原諒自己怎樣都好。

裏麵有聲音:“誰啊?”

“我是慧,給你買吃的了。我有話跟你說。”湯正慧說話時聲音有些發抖。

“小聲點兒,我還在睡覺,我親愛的也在睡覺。”裏麵的聲音大了點兒。

親愛的?這麽快就有新男朋友了?湯正慧放了心,看來不道歉也無妨了,真要感謝那位新男友。

大概過了幾分鍾,聽見薛寧在裏麵說:“慧慧來了,你再睡會兒,我去開門請她進來坐會兒。”

門開了。

湯正慧的眼裏出現了一個頭發打結的女生,幾乎認不出來是薛寧,消瘦憔悴得厲害,脖子上都是幹了的血,手腕上的傷口化了膿,滴滴答答地掉黃水。她認真地做了一個裏麵請的姿勢。

湯正慧走進去,眼前的情景直接讓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間裏廢棄的方便麵和礦泉水瓶淩亂不堪,床單上的血跡已幹透,被子裏躺著什麽毛茸茸的東西。

薛寧倒是大方極了,把全身發軟的湯正慧扶了起來,笑道:“你先坐著,我親愛的要起床了。”

她對著床大喊一聲:“袁澤,起床啦,有客人呢。你這個懶蟲!”

是歇斯底裏的撒嬌的聲音。

湯正慧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看著薛寧把那團毛茸茸的東西從被子裏拖出來抱在懷裏。

是一隻被挖空內髒的兔子,嘴角的鮮血已經凝固,眼睛也不知所蹤。

“你不乖,有客人來了你還賴床,我幫你穿衣服,要上班了,別睡了。”

湯正慧一邊掉著眼淚一邊從包包裏掏出電話,顫抖著撥通了金教授的號碼:“您能來一下嗎……”

在等金教授來時,薛寧恍惚抬頭:“我要跟袁澤結婚了,你送多少紅包?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要缺席,那天也不要穿得比我漂亮。”

湯正慧再也忍不住了,抱著不知所措的薛寧嚎啕大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這樣,求你……”

此時應該哭的根本不應該是她。薛寧沒有哭,盡管身上散發著惡臭,手中卻還緊緊捏著那隻死去很久的兔子,穿了人的衣服,兔子耳朵上有標簽,上麵寫著“袁澤”兩個字,象征著自己愛的人。

終結

“薛寧是在割腕那天等不到你才徹底瘋的,有空你要不要去五醫院看看她?”

湯正慧在某個失眠的晚上對老公說。院子裏桂花飄香,是個靜謐而美好的夜晚。

袁澤搖了搖頭,在黑暗中也不說為什麽不去。

當初住院的費用是湯正慧給的,薛寧的舅媽也是她通知的。那是薛寧惟一活著的親人,絕望地將薛寧從學校接回村裏,不久又再從村裏把薛寧送進最好的精神病醫院。聽說湯正慧願意負擔治療的部分費用,那是袁澤的父親以前的下屬當院長的醫院。

薛寧每天都要準時吃藥,不哭不鬧。有時可以被允許靜靜地坐在病房小花園的一角,那裏有盛開的野薔薇。她喜歡這樣的花朵,多刺、孤獨、脆弱、芬芳。

“多讓太陽照在身上”,醫生對湯正慧說,“薛寧的病情已經慢慢好轉,樂觀地說,過幾年就可以出院,現在多曬太陽有好處。”

“太陽?”薛寧清晰地吐出一個詞語,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自言自語,“我曾經還以為你是陽光,溫暖如此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