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棄仆

塗三陽一家已經離開京城了。

他們是昨日走的,夫妻兩個,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還有塗三陽的兄弟一家,說是到山東去了。塗三陽兄弟的嶽家管著從前建南侯府在山東的莊子,雖說莊子如今已經被入了官,但差事沒丟,莊子仍舊是他們這些老人管著。塗三陽夫妻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經離開了小長房,但他兄弟還在,半年前才被打發了,塗三陽帶著老婆到京城和兄弟一家會合,商量了一陣子,覺得京城難以謀生,不如都到莊子上去,即便沒有建南侯府家仆的身份,靠著他兄弟嶽家的關係,做個雇工還是不難的。那裏認識他們的人也少,大可以翻身做個良民,不必一輩子頂著仆從的身份。

這不是他們的奢望,雖然他們是奴仆,但並不是盧大壽父子那樣的官奴,隻要主家不追究,到了外地,改名換姓,再找個當地人作保,使些銀子落個戶籍,誰能知道他們曾經與人為仆?塗三陽夫妻在小長房並不出挑,幹的是給管事媽媽們出門趕車跟車的差事,雖然塗三陽五年前曾經在趙炯船上侍候,但在沉船事件發生後不久,就被管家汪四平打發到莊子上去了,沒有和其他人一起被抓起來,事後隔了一個月才返回京城。但也因為有臨陣脫逃的嫌疑,不得上司信任,所以才會早早辭去。他們請辭時,隻怕小長房的主母牛氏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呢。

他們請辭之後,直接就去了山東。直到去年才返回京城,接走了一個孩子。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珍珠嫂的骨肉。他父親陳老三在四年前另娶了一房妻子,是牛氏手下一個三等丫頭,不到兩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這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珍珠嫂的兒子被搓磨得可憐。塗三陽夫妻沒有兒女,聽說後連忙趕來接孩子,為了把人帶走,還把身上大部分的錢都給了陳老三。

他們在京城時。與其他同樣被小長房打發出來的仆從聚居在一條街上,彼此有個照應。小長房丟了侯爵後,大部分仆人都沒帶出來。隻帶了二十多房得用的,後來發現人口太多,花費太大,就打發了一部分。塗三陽的兄弟卻因為好車把式被留了下來。半年前一時不慎,得罪了小錢姨娘為趙玦生的次子趙演,就合家被攆出來了。他兄弟有些心灰意冷,才打算投奔嶽家去。

同一條街上有不少被小長房打發出來的仆從,那些後來才被打發的,隨身帶了行李和私房錢,丟了差事也不至於無法謀生,或是另投高門大戶。或是做小買賣,都過得還不錯。隻有那些侯府出事前就被攆出來的。因是淨身出戶,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又因頂著個壞名聲,差事也難尋,隻能打零工賺些小錢度日,其中就包括了青緗的家人。

青緗那個妹妹,曾經和塗三陽老婆一起到小二房宅子門口求見張氏的小丫頭,見了張氏派去的人,哭著抱住她們的大腿,要求見張氏。她祖父病重,雖然有塗三陽老婆當鐲子換來的錢,但也隻夠抓幾副藥而已,如果她能進小二房做丫頭,拿到月錢,就能給祖父治病了。

張氏聽說後,雖然不喜這些人全都是小長房出來的,但念及他們本身並無大過,青緗的妹子也是孝心可嘉,就讓人賞了她十兩銀子,讓她留在家裏照顧祖父。青緗的妹妹感激無比,非要麵見張氏磕頭,被幾個婆子攔住,隻得改在小二房的宅子麵前磕了,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她是真心想要進小二房做丫頭的,沒有別的想法,隻純粹想要個好差事,有個穩定可靠的收入,十兩銀子雖然可以用很久,但總有用完的一天。不過張氏不肯收,她祖父身邊也離不得人,她隻好放棄了,看著手裏的銀子,她有些茫然,難道真要去山東投靠塗家叔嬸麽?

就在她發呆的時候,門外走進了一個人,大約二十多歲,左手提著幾包藥,右手拎著一個提籃,提籃中隱隱散發出肉香。他抬頭先掃了屋裏一眼,然後把目光落在青緗的妹妹臉上:“青綺,我方才聽說,老夫人派人過來了?”

青綺見是他,臉色沉了下來:“原來是你呀?柳榮,你來做什麽?”

柳榮臉色也沉了沉:“你怎麽又這樣叫我了?”

青綺冷笑:“我不這麽叫你,該怎麽叫?還叫你高榮麽?你如今的新爹可疼你來著,把你和你妹妹都改姓柳了,逢人便說你們是他的親兒。你不是在人前笑得很歡麽?早就忘了你親爹是高成不是柳泰,如今倒說我叫錯了。”

柳榮扭開臉:“我不想跟你爭吵,柳叔待我們兄妹好,一心要保我們兄妹的性命,我當著外人的麵,當然不會不知好歹地說他跟我沒關係,但我心裏清楚誰才是我的親生父親。你要與我拌嘴,隨你罵我什麽,但別拿這件事說嘴。我隻問你,方才老夫人可是打發過人來找你?”

青綺冷哼道:“是又怎麽樣?你難道還能投靠老夫人不成?她連我都不肯收,更何況是你?你親爹害了二老爺二太太,若真到了老夫人麵前,她不把你當場打死,就是菩薩心腸了,你還做夢呢!”

柳榮沉默了,他心裏怎會不清楚這個事實呢?隻是小長房即使落了魄,也依然不是區區一個他能對付得了的,大理寺的女牢他又進不去,若是能攀上小二房,就可以借用主人的名義,爭取到為父報仇的機會,可惜一切都是妄想。

青綺見他不說話,反而有些擔心了:“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柳叔不是找到新差事了麽?聽說也是高門大戶的,你跟著進去。將來吃香喝辣的,前途大好。你難不成還想著報仇?我早就不想了,我們這樣的下人。死了也是白死,報仇不過是把自己的性命一並送掉而已!”

柳榮還是不說話,青綺急了:“你啞巴了?我告訴你,老夫人馬上就要走了,這次隻是有事來找塗嬸子的,見他們不在就走了,明兒就出發。坐船回南邊去。您就算想要投靠他們,也來不及了,你最好死了送死的心。別把自己的小命丟了,還要連累你一家子!”

柳榮微微一笑,把帶來的藥和提籃遞給了她:“這是幾副補藥,正好給你爺爺吃。籃子裏是柳叔得了新主人賞的席麵。我拿了兩碗肉給你,好生補補身子。瞧你瘦得這樣,跟豆芽菜似的。我得走了,改日再來瞧你。”轉身就離開了。

青綺呆了一呆,馬上追了出去,叫了他好幾聲,都沒把人叫回來,看著手裏的補藥和肉菜。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沒能找到塗三陽夫婦,弄清楚那銀鐲子的事。張氏心裏悶悶的,但行程還是定下來了。她決定在路過山東的時候,派個人去從前建南侯府的莊子上打聽一下是怎麽回事,如果運氣好,興許能找到塗三陽夫婦。

盧大壽和他老婆沒能和離成功,夫妻倆一並被押到通州碼頭去了,先在那裏尋個客棧關幾日,自有人看著他們,等張氏與趙瑋登船,他們也會跟著走。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是小二房名下的家奴,盧大壽還是贖不得身的官奴呢,妻從夫,自然也是奴,主人有令,哪裏由得他們吵鬧?無論是好是歹,先帶回奉賢再說,要管教也有盧媽夫妻倆呢。

張氏沒有把宅子裏其他男女仆婦打發掉,她知道其中也許有盧大壽的親信,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分辨了,隻能暫時把人都留下來,不許隨意出府,然後讓秋葉一家搬過來暫時住幾個月,等她回了南邊,再派人來接管。在此其間,秋葉可以全權處置宅中事務,若那些下人中有哪個露出了馬腳,是打是賣是送官,都由秋葉做主。魯雲鵬如今大小是個官,還是壓得住場子的。而論能力,論心細,論忠心,又有誰比得上秋葉呢?

廣平王府不知是不是從魯雲鵬那裏聽說了什麽,派了兩名護衛過來,要送張氏祖孫回南,張氏沒有拒絕,隻是帶著孫子趙瑋親自跑了一趟廣平王府,向廣平王一家道謝告別。

廣平王的情緒非常平和,似乎對局勢已經有了全盤的把握,不焦不躁的,讓張氏安心了許多。隻是廣平王妃鍾氏似乎身上不好,沒有出來相見,廣平王也沒讓張氏進內宅探望。張氏不知是什麽緣故,卻也沒打算多事。

祖孫倆離開的時候,是世子高楨送他們出二門的。高楨送了趙瑋一本拳譜,是他的武師傅親傳的拳法,他親自描了圖像,還做了許多注釋。他對趙瑋說:“我看你打的拳,規矩有餘,靈動不足,隻是強身健體罷了,並非用來與人搏鬥的。你曾經跟我說,學拳是為了強身,也是為了自保,要做到能自保,你那套拳還遠遠不夠。這套拳法比那個強些,你照著學一學好了。”

趙瑋喜出望外,連忙接了過來,再三道謝。

高楨擺擺手,又拿出一把小匕首,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他:“這個……是送你妹妹的。女孩兒學打拳,不大好看。她若想要自保,不如帶一把利器在身邊,這是我小時候用過的,如今用不著了,就給了她吧。”

趙瑋怔住,呆呆地接過匕首,半晌沒反應過來。等他醒轉,高楨已經轉身回內宅了。

沒辦法,他隻得望向張氏求助。張氏也是一臉的驚訝,驚訝完了笑道:“世子也在不好意思吧?交給我拿著好了,等回了家,讓琇姐兒看一眼,就收起來。哪有女孩兒有事沒事在身上揣把刀子的,世子真是孩子氣。”

趙瑋連忙將匕首交到祖母手中,暗暗鬆了口氣,又扶著她老人家上馬車。他眯眼看了看天空,六月的天,烈日當空,太陽曬得就象火烤一樣,又幹又熱,他覺得自己有些想念奉賢的溫潤了,小聲問祖母:“咱們明天真的要回去了吧?”

張氏微微一笑:“自然是要回去的,你不想念妹妹麽?”

趙瑋自然是想妹妹的,但他的妹妹此時此刻卻可能騰不出空來想他,上海府連日暴雨,已經有成澇的趨勢了,奉賢一帶地勢低,河網密布,不少棉花地都被淹了。趙琇每日都要催著盧昌秀派人去地裏查看,組織佃農雇工挖溝排水,但收效不大,積水已經漫進農田,遠遠望去,如同一片澤國。

趙琇發愁得不行,她還是頭一回遇上這種事,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家中柴火充足。要知道,縣裏的人家不少都已經斷了柴薪,市麵上一擔柴,早就升到一錢銀子的高價,還供不應求。

這樣的日子要到幾時才能結束?趙琇心底在呐喊:祖母快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