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九章 扣下
皇帝雖然心裏不大信得過葉大夫,但也知道他的醫術確實出眾,尤其擅長給人調理身體,在眼疾的治療上也頗有建樹。正如太醫們所說,廣平王的眼睛,當初人人都說沒救了,可葉大夫給他治了一年多,硬是讓他雙目複明。這樣的醫術,又怎會不好?
皇帝心中掙紮了一下,就立刻決定了要召葉大夫進宮給他醫治。無論後者是不是廣平王的人,不過區區一個大夫,還敢在禦前做手腳不成?
他直截了當地就給身邊的內監下令,命人去廣平王府召葉大夫。可是這時候,太後卻從西暖閣裏發話了:“葉大夫已經不在廣平王府了,你們去了也找不到人。”
皇帝聞言一愣,驚訝地轉向幔帳的方向:“母後?”
太後在幔帳後淡淡地道:“皇上忘了?未進臘月的時候,楨兒進宮給哀家請安時就提過,葉大夫為你皇兄醫治逾年,已經多時不曾回家看看了。去歲新春,他就是在京城過的,未能陪伴在父母妻兒身邊,他心中甚為愧疚。如今你皇兄雙目複明,雖然還有不足,但隻需要慢慢調養,也不會有大礙,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因此有意請辭。你皇兄感念他醫治之恩,不忍心見他一家分離,就厚賞了他,命人將他送回家鄉去了。皇上那時候不是聽說了麽?還道葉大夫勞苦功高,也賞了他不少東西呢。他是臘月初就從京城起程南下了,隻怕年前就已經到家了吧?”
皇帝也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麽一回事,當時他心裏還在想,這醫術了得的葉大夫走了,若是皇兄廣平王的眼睛再出點什麽問題,也沒人可以醫治了吧?因此格外大方地賞了葉大夫東西,盼著後者一去不回,甚至為了讓對方安心,特地將太醫院的江成給指派到了廣平王府。接手葉大夫的職責。萬萬沒想到,這個決定如今卻坑了自己。
他一時有苦難言,半晌才道:“命人去請他請回來就是,隻是別驚動了地方官府。”
本來。由官方下急令,通過地方官府找人,然後火速送上京城,是最簡單又最快捷的方式。可是皇帝一想到自己右眼受傷極有可能失明的消息走漏,會引起朝野間怎樣的議論。他又會承受怎樣的壓力,就立刻否決了這種方式,寧可從宮中派出親信太監,前往葉大夫的家鄉暗中尋訪。甚至於,在葉大夫入宮之前,他都隻敢讓太監托言是廣平王眼疾複發,而不敢說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皇帝實在不想走上哥哥的老路。
太後對於皇帝的決定不置可否,隻是眉宇間隱隱帶著一股鬱色。趙琇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她與李善文對視了一眼,心中都頗為不安。
這都什麽時候了。皇帝怎麽還要猜忌這個,猜忌那個的?就不怕耽誤了眼睛的治療嗎?就算消息傳出去了又如何?隻要他眼睛上的傷能盡快痊愈,所有人都不會多說一句的。可要是他眼睛上的傷被耽誤了,遲遲未能恢複,就算外頭的人暫時不知內情,難道皇帝還能一直不露臉?隻要他露了臉,任誰都能看出發生了什麽事。隱瞞真相,真的有意義嗎?
然而,趙琇深知自己人微言輕,皇帝大概是不會聽她諫言的。再說了,現在也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可她還是忍不住低聲提醒太後:“葉大夫遠在江南,就算召他入京,也是許久之後的事了。皇上的傷總要有人先治著吧?”
太後輕輕點頭。揚聲道:“皇上,即使葉大夫醫術再高明,如今也遠水救不了近火,還是先令太醫院為皇上醫治吧。即使無法徹底治愈,至少也能讓傷勢多少有些起色吧?哀家就不相信,太醫院上下全都是酒囊飯袋。離了葉大夫,便什麽都不會了,那還要他們何用?!倒不如早日攆了,換上真正有本事的醫者來。”
太醫院院正與院判們臉色發青,跪倒在地連聲請罪。他們知道,定是先前說的話推卸責任的意味太重,讓太後聽出來了,若麵對皇帝的傷,他們繼續拖拉,一心想讓葉大夫回來背黑鍋,那他們就休想再留在太醫院裏任職了,說不定等皇帝明白過來了,還會治他們的罪呢!
皇帝原也是個聰明人,見狀哪裏還猜不出來是怎麽回事?心中一時怒極。隻是右眼仍舊痛著,葉大夫又不在,他一時半會兒沒處找更好的大夫去,惟有暫時忍下了這口氣。但與此同時,他的疑心病又發作了:若太醫們生怕擔責任,想把葉大夫拉來頂缸,那會不會是他們心裏清楚,他的眼睛是好不了的呢?正因為好不了,他們才會讓別人出來承擔罪責。若是能治好,他們為何不領了這功勞去?
皇帝的心忍不住顫抖了。他的右眼若是好不了,真個失明了,那他就隻剩下了一隻左眼,這也算是殘疾了。朝臣們會怎麽想呢?宗室皇親們會不會覺得他象他哥哥當年一樣,沒有資格坐在這個皇位上?正巧,他哥哥廣平王如今雙目複明了,在宗室中的名望一直很高,又因為堤壩案,在士林中贏得了不錯的名聲。若這時候朝中有人提出讓廣平王取代自己,大約會有許多人讚成吧?那時候,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皇帝心中亂成一團麻,忽然有宮人在殿外稟報:“太後,皇上,皇長子與端嬪娘娘在宮門外請見。”
皇帝心中猛然一驚,知道這兩人大概是聽說了慈寧宮閉門的動靜,趕來看看是怎麽一回事了。然而,端嬪倒也罷了,他信得過這個妃子,可皇長子卻……
不是皇帝多心,而是皇後忽然行刺他,若他有個好歹,最有可能得利的就是皇長子了。雖然皇帝一向非常注意減低皇後對皇長子的影響,可皇長子對親生母親的舉動,事前真的一無所知麽?
還有,若不是皇次子向太後苦求,要太後容皇後自辯,皇後也不會有行刺的機會了。皇後做出這種事,皇次子是一定要負責任的。
這麽一想,皇帝隻覺得腦袋更加昏沉了。他沉聲下令:“讓他們回去吧,回自己宮裏去!端嬪那兒就讓她好生休養。皇長子……命他在東宮靜候旨意,未得朕允許,不許他出東宮一步,也不許任何人去看他!”
西暖閣內眾人聽得心下一驚。李善文的心更是直往深處墜去。皇後行刺的舉動,果然還是影響到了皇長子。這下可怎麽好?她畢竟還是小姑娘,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惶恐與絕望的神情。
趙琇暗暗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但此刻,她也想不到什麽法子能幫上皇長子的忙。皇後是他生母。做了這樣的事,他不可能不受一點影響的。可若他因此而失去儲位,甚至獲罪,也委實太冤枉了點。
皇後今日的舉動,擺明了是一時發瘋,是腦子糊塗了,跟皇長子可沒什麽關係。無奈皇後錯誤地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倒連累了兒子。有這麽一個豬隊友生母,皇長子真是可憐。
更糟糕的是,皇帝隻是眼睛受了傷。身體還是健壯的,他也有別的妃子,那妃子還懷了孕。若是他將來再有健康聰明的皇子,有一位曾經行刺過皇帝的母親的皇長子與皇次子,還能在皇位繼承權上繼續享有優先待遇嗎?就怕皇後一旦被廢,他們連嫡皇子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趙琇心裏轉過無數念頭,隻覺得前途一片黑暗。本朝皇室是又要生亂了嗎?她迫切地想要向廣平王求教,該如何解決這場變故?太平日子才過了多久?她可不願意再過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她正擔心著呢,皇帝那邊又下了新的命令,讓人將皇後押往後殿大佛堂。嚴加看守,未得旨意,不許任何人探視。此外,皇次子也要被幽禁在乾西五所的住所中。趙琇、李善文與汾陽王世子妃這三位目擊者則要留在慈寧宮中陪伴太後。照顧太後不適的身體,未得旨意之前,不得離開慈寧宮。
趙琇一聽,臉色就變了,難道連她們也要被扣押在宮中嗎?皇帝這是要徹底封鎖住消息?可這怎麽可能辦得到?!
太後顯然也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她不由得提醒皇帝一句:“皇上。今晚的家宴也該取消了吧?隻是需得尋個好理由才行。”
今日是元宵佳節,皇宮之中本有家宴,是在皇室與宗室成員之間舉行的。此時此刻,恐怕都已經有人遞牌子進宮了。
皇帝臉色一變,總算想起了這一點,他隻得下令:“家宴取消,趕緊派人到宮門處,把人都攔回去吧。就說……皇後把太後娘娘給氣著了,太後身體不適,不宜飲宴。”
一名太監領命而去。
皇帝這才暗暗鬆了口氣,似乎才想起太後方才也是暈倒過了,忙命太醫來為她診脈。趙琇等三女避到屏風後,看著太醫為太後診治,皇帝卻已經要起駕回乾清宮去了。他失血不少,此時渾身都不舒服,隻想要早些回乾清宮去。但為了不讓人瞧見他此刻的狼狽模樣,他特地召了暖轎,把自個兒擋得嚴嚴實實的。
皇帝走了,太醫們診過脈後也告退了,西暖閣中便隻剩下太後與趙琇她們,以及慈寧宮的宮女。經曆了這半日,她們都覺得疲憊不堪。
但比疲憊更難以忍受的,是趙琇等人被扣在宮中的現實。李善文有些害怕地問太後:“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去呢?皇上會如何處置皇長子?”趙琇也看著太後,等待著她的回答。此時此刻,唯一能左右皇帝決定的人,就隻有太後了。
太後麵露倦意地閉上了雙眼:“哀家也不知道。”
趙琇的心直往下沉。
太後累了想要休息,三女隻得暫時退下。慈寧宮占地頗大,正殿之內還有空房間,她們也顧不上許多了,隻瞧見有炕,就坐上去靠著牆邊歇上一歇。就算睡不著,相互看幾眼,都不想說什麽話了。趙琇就這麽挨著炕壁,閉目養神,不知不覺間睡了這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大力將她搖醒。她睜開雙眼,才發現是太後身邊的宮女。那宮女小聲道:“太後召姑娘過去。”趙琇望向大炕的另一頭,發現汾陽王世子妃已經靠在引枕上睡覺了,李善文卻在坐著發怔。
太後有召,趙琇連忙下了炕,整理了一下頭發衣物,便跟在宮女後麵來到西暖閣中。太後方才就是直接在這裏歇下的。此時她已經坐了起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眉宇間依然帶著深深的憂色。
趙琇向太後行了禮,太後伸手示意她過去。她走近炕邊,就聽到太後低聲說:“皇上不許你們三個出宮,怕走漏了消息,你哥哥不知情,到宮門前接你,正遇上楨兒陪著他父親出去……”
趙琇心下一跳,馬上就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元宵皇家家宴取消,原本要參加宴會的宗室皇親便要出宮,廣平王與高楨大約就是在這時候碰見趙瑋的,得知她還在慈寧宮沒出來,自然要過問一聲。可她卻是由皇帝下令,被扣在慈寧宮中的……
趙琇擔心地問太後:“難道……家兄和廣平王世子去尋皇上問臣女的事了麽?”
太後歎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皇上受了傷,自然不會見外臣,但連侄兒都不見,他們免不了要多疑心幾分。楨兒已經讓你哥哥回家等消息了,可他自個兒卻留在了乾清宮,堅持要見皇上一麵,問個明白,不然就讓他到慈寧宮來見哀家。皇上怎麽可能答應呢?方才發生了什麽事,你心裏是最清楚的。”
趙琇心裏當然清楚。皇帝如今正犯疑心病呢,不肯見人,高楨在這時候鬧著要見他,極有可能會加重皇帝心中的猜疑,這對高楨與廣平王絕對沒有半點好處!
這時候,必須要有人把高楨穩住,讓他回去。
趙琇一咬牙,對太後道:“太後娘娘,您讓臣女見一見世子吧。臣女不會泄露慈寧宮中發生了什麽事,隻讓世子回王府去,這樣可以嗎?”
太後盯著趙琇:“你真要這樣做麽?要知道……若你說了一個不該說的字,讓楨兒知道了皇上如今的狀況,隨時都有可能引火燒身的!”
趙琇淡然一笑:“廣平王與世子都對皇位沒有野心,火是燒不起來的。皇上隻是想太多罷了,若他不放心,臣女便當著他的麵見世子就是。”
太後沉默了一會兒,握住了趙琇的手:“好,這事兒哀家會安排。你隻需要記住一句話——”她眯了眯眼,“若有萬一,哀家寧可是自己的骨肉得利,你明白麽?”
趙琇驚訝地瞪大了自己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