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西沉,正是萬籟寂靜的時候。

夜幕籠罩下的天都城,繁華已褪,不複日間的喧囂熱鬧,隻餘星星點點的燈籠點綴著寧靜的街道。

雖說天子腳下,理當是威嚴肅靜,但卻仍有好幾處地方在演繹著活色生香的奢靡生活,其中為西涼使節團特意準備的驛館便是最具代表的一處,甚至連那做慣夜間生意的秦樓楚館都比不上。

挑高的紅色燈籠將整座別具西涼風情的驛館照的亮如白粥,窗門洞開,靡靡之音伴隨著狂放大膽的歌舞流瀉在外。

鶯聲燕語狼嚎虎嘯齊聚一廳,空氣漂蕩著不知名的熏香,讓人聞了有種略微迷幻的感覺。

十來個身著彩衣的舞姬隨著充滿異域風情的樂聲旋轉跳躍,腰肢如蛇般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每次旋轉都會露出薄紗舞衣下白皙細嫩的肌膚,若隱若現的修長雙腿更是挑戰著所有看客的極限欲望。

大廳兩旁坐於筵席中的男人們皆哈哈大笑,一邊大口灌著酒,一邊撕扯著食物。時不時的將桌上小巧的東西往舞姬身邊擲過去,盼的就是在他們旋轉的時候能把那處薄紗給打開,舞姬們也不惱,即使被打中也隻是嬌嗔的罵了兩聲,很快又笑臉迎人的跟上了節奏。

紙醉金迷,說的大概就是此刻的場景吧。

身為使節團的負責人,完顏不破盤腿坐在主位上,身邊兩個身材極其火爆的侍女隨侍在側,一個捏肩一個捶腳,端的是逍遙自在。

隻見他灌下一大口酒,舔舔嘴唇,笑容極為狂肆的轉向左席的單金霖,朗聲問道,“單禦史,這歌舞,比之上次如何?”

“姿容出挑,別具特色。”

單金霖不動如山,手中端著夜光杯,不緊不慢的讚道。

見有幾個舞姬趁著麵向他的時候拋著媚眼,便微笑的舉了舉酒杯,毫不客氣的接受了。

這是實話,也是推脫。

隻要仔細一聽,就會知道他誇的其實是人,而並非舞蹈。

完顏不破讓他鑒賞的這支歌舞,打著要送給錦鎏皇帝的名號,若是他說好,到時候若是表演上出了點什麽差錯,責任在他;若說不好,又會拂了西涼的麵子。故而,模淩兩可最好。

完顏不破不笨,自然聽得出單金霖的話外之意,隻不過這次卻少見的沒有咄咄逼人,隻是不著痕跡的朝舞池中央最為豔麗嫵媚的舞姬使了個眼色。

那舞姬收到信號,幾個旋轉之後便慢慢的脫離了隊伍,獨獨來到單金霖桌前,將一雙纖纖素手放到他肩上,時而踢腿時而下腰,略顯濕潤的棕色眸子緊盯著他,豐潤的紅唇微啟,欲語還羞,圍繞著他舒展身軀展露自己的嬌柔魅惑。

此舉惹得其他桌的人紛紛不滿的抗議,那舞姬卻似乎什麽都沒聽到,隻是專注的在單金霖身邊不管不顧的扭動細腰釋放全身的熱情。

單金霖微笑以對所有朝他紮過來利到閃閃發亮的妒恨眼刀,任她在自己身邊給自己拚命拉仇恨,非但沒有避開,反而不時的在她貼上來的時候順勢吃兩把豆腐——雖說他是正人君子,但送上門來的東西,就算不要,也可以拿來發動障眼法不是?

完顏不破一直在注意著單金霖,見他猶如浪蕩子一般,掬起那名舞姬的長發嗅聞,臉上露出些許陶醉的神情,便眯起了一對藍眸,開口道,“看來賽絲坦相當喜歡單禦史,若是單禦史也有此意,本將軍就做主,將賽絲坦送與你,如何?”

“多謝將軍抬愛,隻不過,”單金霖狹長的眸子裏有快得讓人抓不住的光芒閃過,轉頭看了下那停下不動的舞姬一眼,慢吞吞的收回了手,“有道是君子不奪人所好,就算單某極喜愛,又怎好輕易將賽絲坦姑娘帶走?”

無視那名舞姬突然呆滯住的臉,單金霖歉意的笑笑,將之前的那一套說辭又搬了出來,“更何況,單某家中還有未婚妻,若是貿然將賽絲坦姑娘帶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男子漢大丈夫,居然怕個未過門的小娘們,錦鎏男人真沒用。”對麵不知道誰高聲嚷嚷了一聲,惹來大廳裏所有人的哄堂大笑。

單金霖臉上掛著不變的笑,一雙眸子卻如鷹隼般鎖定了說話的那人,暗自將其列入仇人名單中,打算以後好好‘招待招待’此人。

“並非所有錦鎏男子皆如此。隻不過單某與未婚妻自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自是對其辜負不得。”單金霖站起身,朝主位上的完顏不破一拱手,“還望將軍海涵。”

再朝身後的舞姬微微彎腰,“也請賽絲坦姑娘莫讓單某難做,單某相信在座定有更適合姑娘的人選。”

賽絲坦咬著唇,神情更是楚楚可憐,麵紗後的眸子盈盈的望著他,“既是不喜我,為何方才又對我如此溫柔?”

說話的時候眼睛還不安分的亂轉,擺明了就是心術不正,這樣的女人要真是帶回家,那絕對是個禍害。

“這……”單金霖暗自腹誹一通,臉上卻是慢慢收回了笑容,非常真誠的說道,“其實單某亦是仰慕姑娘,奈何……”

“既是互相喜歡,那就不要再多推脫。賽絲坦也不似你們錦鎏女子多愛爭風吃醋,定不會讓你難做。”完顏不破在旁冷眼看著,此刻卻突然插進話來,不容拒絕的開口,“單禦史也莫要辜負了本將軍以及賽絲坦的一番好意才是。”

雖然兩人不是為同一個朝廷服務,但畢竟來著是客。話都說到這份上,他要是再拒絕下去,恐怕完顏不破將有借口發難。

單金霖垂下頭,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看來今天這個擺明了是棋子的舞姬,自己是想不收也不行了。

“既然如此,那單某就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抵抗不過,他也隻能順勢裝出歡喜的模樣。

“好!單禦史果然是明白人。”完顏不破慵懶一笑,像是極為滿意的手持酒杯從主位上走下來,那兩個美豔婢女便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後。

“來人,倒酒。”

隨著他一聲吩咐,立刻有人捧著裝滿葡萄酒的精致酒壺上前來,小心翼翼的為兩人斟滿酒杯,再快速的退下。

“單禦史,請。”完顏不破嘴角微勾,與眾不同的藍色眸子裏滿是不受約束的桀驁。

“請。”單金霖也不多贅言,直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賽絲坦在他身後站著,一邊接過下人遞過來的酒壺繼續為他倒酒,眼睛卻是時不時的瞟向完顏不破的方向。

旖旎的熱舞過去,有人送上來一隻烤的金黃的全羊,羊角上串著兩顆紅通通的果子,嘴裏則是咬著一棵大白菜,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不過這並不阻礙所有人對它的熱情關注。

完顏不破率先在地上坐下,其餘人便陸續跟著聚集過來,在大廳中央圍成一圈,席地而坐。

兩名婢女走至中間,其中一個接過完顏不破遞給的彎刀,神情很是虔誠的對烤全羊跪了一拜,再起身,利落的用彎刀將羊身上的肉一片片切了下來,夾上一些蔬菜醬料卷好,整齊排放到盤子裏,再由另外一名婢女端著送到每個人麵前。

非常新奇的吃法,就連單金霖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羊肉帶腥,但夾了醬料的羊肉味道卻是不錯,配上西涼國特有的葡萄酒,別有一番滋味。

筵席吃到一半,完顏不破突然開口,“本將軍在炎州城的時候,曾聽說單禦史家有個妹妹,年方十六。是十鄉八裏出了名的善財童女。不僅才藝過人,長相更是如花似玉。不知是否為真?”

本來正是熱鬧的席麵突然冷了下來,所有人都轉頭盯著單金霖,仿佛在等他證實什麽一樣。

“將軍過獎了,這些隻不過是市井誇大的流言,信不得幾分。”

單金霖心下一凜,立刻明了完顏不破已經探查過自己的底細。雖然訝異他居然能拖到現在才開口,臉上卻仍掛著101號招牌微笑,“舍妹自小頑劣不服管教,樣貌也隻是中人之姿,何來如花似玉一說?”

而且全炎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們家元寶妹除了能吃、會吃,其他什麽都不會,更別提什麽才藝過人了,那純屬扯淡。

至於完顏不破別的人不提,專提單小五,單金霖私底下疑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或者他們曾見過麵?

因為摸不清完顏不破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也隻是稍稍打了個太極,並不想在此話題上多做逗留。

但是……該死的,看來果然如爹所言,這些家夥還真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事關單家,他要更加小心才是。

“單禦史過謙了,本將軍可不相信空穴來風這一套。”完顏不破將嘴裏的羊肉卷大口咽下,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手帕悠閑的擦了擦手,蔚藍眸子卻是直勾勾的看著單金霖,“不若禦史大人替本將軍引見一下,也好讓本將軍知個真假。”

雖是建議,卻是不容拒絕的語氣。

晉陵一見,他至今仍記得那個進錯屋子卻不知錯,依舊恰北北的昂著下巴與他對罵,即使受傷疼的掉淚,卻仍咬著牙不肯哭出聲的小女人倔強的模樣。

隻是未曾想到她居然會是單金霖的妹妹,收到下屬報告的時候他確實訝異了一把,自那個時候起,他便在思考著,如何才能將那個野性難馴的女人帶到自己身邊,讓她心甘情願的隨自己回西涼。

而單金霖的出現,正好給了他一個絕佳的突破口。

依探子回報,單小五對她大哥的話甚少有不聽從的時候,這點對他而言,算是個可以利用的條件。

“單某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單金霖哪裏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當下二話不說便將歸不離祭了出來,企圖打消完顏不破的念頭。“舍妹業已出嫁,身邊時常有妹夫相伴,。若隻單獨喚她來與將軍想見,於禮,怕是不太妥當。”

雖然知道依此人桀驁不馴的性子,斷然不會那麽容易放棄,但能拖住他一段時間讓自己找出解決的方法也好。

“她嫁人了?”心中的計劃還來不及實行就已胎死腹中。

乍聞單小五已嫁做他人婦,完顏不破先是震驚,繼而卻無法抑製的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什麽時候的事?

雙手倏地握得死緊,麵色更是陰沉的可怕,完顏不破已經顧不得單金霖還在一旁,全身仿若燃燒起熊熊火焰一般,配上猙獰的臉,猶如地獄餓鬼降臨人世。

該死!他從未如此記掛一個女人,而她居然敢在拒絕他後立刻嫁給別的男人,該死!真是該死!

目光凶狠的瞪向負責查探消息的阿木,後者滿頭大汗的搖頭擺手,證明自己也是才得到消息,並不知道內情。

藍色眸子裏醞釀著驚濤駭浪,完顏不破強忍下心中類似被背叛的怒意,深吸了一口氣才將渾身的殺氣壓製下去,冷靜的問道,“不知令妹許配何人?”

“舍妹一個半月前出嫁,婚禮乃是在男方家中舉行。單某未能及時趕回參與,亦未見過妹夫。家書中也隻提及,舍妹夫君乃是個行商之人,其餘尚未知曉。”

單金霖瞅著完顏不破不淡定的模樣就知道要壞事,看樣子完顏不破不止跟自家妹妹認識那麽簡單,恐怕還有更多的內情在裏邊——隻是單小五從未出過國境,完顏不破又是從何認識她的?

“……商人嗎?”

居然寧願嫁給一個身份低賤的商人也不願意做他的女人,單小五,你倒是很有膽子。

完顏不破半垂著頭,指節粗大的手指輕敲自己的膝蓋,長長的睫毛很好的掩蓋了他眼裏的瘋狂跟冷意。

周圍的人被他的低氣壓所影響,紛紛安靜的坐著,再不敢開口喧嘩嬉鬧,就連那兩名美豔的婢女也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

盛怒中的將軍,他們惹不起。

邊上坐著的單金霖臉上雖然帶著笑,心裏卻是在不停的哀歎。

原本想著將完顏不破帶到京城來,讓他不至於將目光過多的放在單府那邊,沒想到現在事情卻是越來越脫離他掌控,也不知道未來將會演變成什麽樣的局麵。

元寶妹,你跟完顏不破之間,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

想到過幾天單小五就要到京城,單金霖又是一聲長歎。

這下,可真的是難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