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死亡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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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五道梁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一行人在兵站裏投宿,用餐。這裏的條件相當簡陋,但有電、有火、有加油站、有衛生室,就已經是相當不錯了。吳天彪他們本來想晚上聚在一起吃點肉、喝點酒,要知道,在冰天雪地裏吃肉喝酒可是一種特種的享受。但他們這群人,不論是男還是女,一個個都喊著頭疼。如此以來,酒是喝不成了。

王金就對大家說:“今天不喝了,明天晚上咱們到羊八井去喝!”

五道梁是楚瑪爾河穀南側一個較大的居民點,因附近有五道山梁而得名。一條緩平的山梁上排列著長達數百米的房屋,在這地廣人稀的青藏高原突然出現,也算的上是頗具規模了。這裏沒有街道,隻有被一道道圍牆圍起來的兵站。

徐文清等幾位女士穿著羽絨服還喊冷,加上缺氧,一個個都變得嘴臉烏青。丹珠到底是高原女兒,人家還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別。

剛才在昆侖山口的時候,還是驕陽在天,這時候卻又是刮風又是下雪。丹珠說,當地有句歌謠:“五道梁凍死狼,一邊陰來一邊陽。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

徐文清感到自己的腿都是軟的,她對吳天放說:“我們在昆侖山口的時候,已經征服了5000米的高度,怎麽到了這裏,反而會受不了呢?看看四周也沒有很高大的山啊,五道梁,五道梁,不就是一些梁子嗎?”

丹珠說,你可別小瞧了這裏。在青藏線上,環境最惡劣、氣候變幻最無常、氧氣最缺乏的就數五道梁兵站了。它地處的海拔高度並不是諸兵站中的最高,不足5000米。但是由於它正好坐落在昆侖山與唐古拉山之間的可可西裏地麵上一個大風口,一年隻刮一次大風,從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四季飄寒雪,終年穿棉衣。這裏的海拔和地勢特殊,空氣不流暢,又因這一帶土壤含汞量較高,植被較少,造成空氣中含氧量很低,被認為是青藏線上最難的地段,很容易發生高原反應。通常認為如果能安全度過五道梁,唐古拉山口問題就不大了。當地還有兩句歌謠是“納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

徐文清說:“怪不得啊。納赤台得啊病,五道梁要了命。”她到兵站的前麵看了看,對大家說:“噢,這個地方距格爾木是290公裏,海拔高度是4415米。”

不久,風停雪駐。天邊竟然一絲亮色。原來,這裏的時差比內地晚兩個小時。

高原上的官兵熱情而又細心的接待了他們。此刻,大家在感受到這份溫情的同時,並沒有過多的去想象和體驗到五道梁傳說中的可怕和冷酷。

午夜時分,熟睡中的徐文清開始痛苦的醒來,因嚴重缺氧讓她難以正常呼吸。大腦一陣陣撕裂般的巨痛,已把她的意識攪亂,她連忙爬起來抓起了氧氣包。這時,她才發現與她同居一室的宋小梅和柳柳兩個個正無精打采的眼巴巴地看著她。當她們三人,六目相對時,竟異口同聲的說了一句:“天哪,這一夜怎麽這麽長啊!”原來她們倆兒也被強烈的高原反應折磨而醒,隻不過沒有徐文清的感覺強烈罷了,就這樣一條細細的吸氧管在她們三人的手中傳遞著,直到窗邊溢進東方黎明的第一縷光亮,大家才覺得精神恢複了許多。

說到五道梁,不能不提我們的兵站了。

四千裏青藏公路沿線,從西寧到拉薩,分散著許多兵站。雪山下冰河旁戈壁灘,那些近似藏式民居又透露著現代建築特色的房舍,就是兵站的營盤。繞房而修的圍牆,有的是用藏地獨有的鏽著草根的黑黏土壘成,有的是白亮亮的石灰黏合著石磚砌成。兵屋裏常年駐紮著解放軍官兵,多則二三十人,少則不足十人。這些兵大都20歲上下,血氣方剛,用青春銳氣和軍人的剛毅抵禦著躲閃不及的高寒缺氧。

五道梁的超低溫與缺氧就能要了人的命,可在兵站吃飯的時候,一名少尉說,其實更要命的是五道梁的水質,差的不能再差。鹹水不消說了,水裏繁衍著一種比米粒還小的紅蟲蟲,水都快燒開鍋了,那些蟲蟲還在水裏漂來遊去地做垂死掙紮。人吃了這樣的水掉頭發落指甲,有時連眉毛也保不住。人們把五道梁稱“鬼門關”大概不是沒有道理的。

聽說有紅蟲蟲,宋小梅等幾位女士連忙湊著燈光去查看自己正在吃的飯菜。

少尉笑了:“現在沒事了,我們的條件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

一行人被高山反應折磨得吃飯無味,睡覺難眠,頭疼得像有人用悶棍敲。走起路來頭重腳輕,直打飄。

吳天放就拉著少尉攀談起來。少尉姓牛,黑龍江人。他給吳天放講了一個故事。說他們兵站對麵的山坡上有一個墳包,禿禿的,寸草不生,墳體上的石子把墳硌得皺巴巴地冷清。少尉說,那墳裏安葬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文工團員。青藏線通車不久,她隨陳毅同誌率領的代表團赴拉薩參加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成立大會,路過五道梁兵站為部隊演出,本來就患高山反應的她還堅持為指戰員唱歌。在戰士們的強烈要求下她多唱了幾支歌,缺氧,氣喘,頭暈,當晚她就倒在了五道梁。據說陳毅站在女兵墓前說:三座大山都被我們推翻了,我就不信這高山反應不能戰勝!當時他寫了一首題為《昆侖山頌》的詩,有這樣的詩句:“我車日行三百裏,七天馳騁不曾停。昆侖魄力何偉大,不以丘壑博盛名。驅遣江河東入海,控製五嶽斷山橫。”不知他寫詩時有沒有那位女文工團員對他的啟示和聯想!

此後,在這個女兵墓的兩側斷斷續續地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墳包。掩埋的都是在五道梁獻出了生命的高原人,軍人居多。有一位亡人我雖然沒見過他,但是對他的事跡耳熟能詳。可以說在青藏高原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兵站的司機,那一次從河西走廊某地運送一車戰備物資走到離五道梁還有5公裏時,劇烈的頭疼實在無法忍受了,可是他不能把一車物資扔在半道上。他就讓助手用背包帶把他的頭紮綁起來,減緩疼痛,堅持著顛顛簸簸地把車開到了兵站車場上,他也伏在方向盤上永遠醒不來了!

那個最大的墳包,其實安葬的是一個不足10歲的女孩。她由媽媽帶著到某邊防站去看望爸爸,走到五道梁因為感冒得上了肺水腫。這女孩是獻身高原最年輕的生命了。來往五道梁的人懷著感慨萬千的特別心情,都要到她墳前祭奠,還會情不自禁地要給她墳上添一鍬新土。這樣她的墳包就越來越大了!

第二天一早,吳天放就起身去探望了那一片墳地。天底下又有誰不崇尚英雄呢,眼淚是飄飛的雨,思念是陳舊的痛。那些獻身高原的人之魂,他們用深情的眼睛看著上下世界屋脊的人!

宋小梅是記者,她用自己的新聞眼覓下了下麵這些文字。

五道梁,這名字有一種蒼涼之美。

它在可可西裏無人區像一位孤獨的牧人,獨立在風雪之中。一段長長的下坡道蛇一樣滑向低穀,又如刀一樣把集中在一起的房屋從中分割開來,那些房子像扔在草灘上亂七八糟的石頭。這個地方像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平躺著,又像一本書擺在了人的麵前。

我們是夏天到五道梁的,三輛車、十幾號人。一路搖搖晃晃,翻腸倒胃,胸悶、氣短、頭暈、目眩,給我們初次涉足高原的人來了個下馬威,在這寧靜的莽蒼中,我感到自己如同腳下的土地一樣,渴,無比的饑渴。我們喝水時,水裏有一股濃濃的柴油味,後來才知道,五道梁的水含有多種礦物質,無法飲用,官兵吃水都得從幾十公裏外用車拉,裝備有限,拉水車就是拉油的油罐車,每次拉完油,清洗一番後再接著拉水。

那時,我覺得水比黃金還要金貴。

那時,我覺得能喝上清潔純淨的水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在兵站,我認識了一位老兵。

他的臉黝黑黝黑的,光光的前額向前誇張地凸著,頭上隻有稀稀的幾根頭發,他個子高高的,卻很瘦,寬大的軍裝套在他的身上,像帆一樣晃蕩,好似一陣風突然來到,他就會無影無蹤。他肩上誌願兵的拐拐醒目地標明著老兵的身份。他見了我們,話沒說出,就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齒。他自我介紹:我姓李,兵站的兵都叫我老李,你們就叫我李老兵吧,叫李班長也行。

他是炊事班的李班長。

李老兵很喜歡和我們這些過往的人聊天,也許是他們常年駐守在無人區,太過寂寞了吧。

他在五道梁兵站待了12年,明年就該退役了。李老兵之所以無比的興奮和熱情,是因為他處了一年多的對象,立馬就要與他結婚了,要知道在高原當兵,能找上一位心儀的姑娘是多麽的不容易,何況李老兵是位“吹燈”大戶,三十好幾的人找不到對象,包括李老兵在內的全站官兵都急呀。他想將他的高興與幸福與所有經過兵站的人分享。

李老兵認識他對象是去年的事情。他說他對象叫玲。玲大學剛畢業,正無所事事,就與幾位同學相約,去拉薩旅遊。能作出這一決定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的夢想和激情無處安放,旅遊是最合適的選擇。地方長途車還沒到五道梁就拋了錨。一車的人隻有無奈和埋怨,他們焦心地等待。最後,玲與四位同學一生氣,就步行了十幾公裏,來到五道梁的兵站,她們是來借宿的。

李老兵正在飯堂奏著鍋碗瓢盆交響曲,升騰的煙霧使光線很暗,玲一進*作間,整個空間就為之一亮。那是玲的眼睛。玲是那種讓人驚心動魄的人,她才大學畢業,二十出頭,風華正茂。她走路時沒有一點聲息,像山洞裏的雛鷹,輕盈、柔軟而溫暖。李老兵看見了玲眼中的自己。

玲說:“太要命了,幫個忙吧,我們借宿一晚。”她軟軟地站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李老兵一下熱情起來,他磕磕巴巴地說:“好,好,沒問題,我來安排。”熱情總能給人以好感,熱情總能在不經意中打動人。玲微笑著表示感謝,她的笑讓李老兵有一種失魂落魄和緊張。

李老兵安排好玲等的住宿,然後又利用職務之便,特意為玲她們準備了幾個可口的飯菜,有橘子、黃桃罐頭,有五六個很是樣子的脫水菜,還有紅燒豬肉、肘子,當然都是罐頭。那頓飯,李老兵準備得慌慌張張,他不停地搬桌子,不停地用幹淨的抹布擦,然後又是碗又是菜的。那頓飯吃得無比的溫馨,甚至還有些許的浪漫,他們吃到停電後(兵站當時自行發電,每晚10點就停),覺得不過癮,還點上了紅紅的蠟燭。外麵,刮起了刀子樣的風,還飄起了軟軟的雪,他們圍在爐子旁,說著開心的事情,李老兵的話最多,他說看病難、洗澡難、吃水難,說吃不上青菜,說無人區裏的星星和月亮,說兵站外散步的狼。還說一年刮一次風,一刮卻是一年,自己的頭發都是被風刮跑的。寒冷被拒絕在門外,缺氧似乎不存在。

玲們就在兵站住了下來,隻是第二天,她們四肢無力、頭痛欲裂,並開始流鼻血。喝水時,剛一進嘴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洗臉的毛巾幹硬而發黃。高原反應還是不可避免地來到了。

這時的李老兵,一臉的歉意,一臉的愧疚,一臉的茫然。他傾其所能,無微不至,也不能阻止強大的自然和惡劣的氣候。那台車修好後,玲們就走了,她們隻住了兩天。

之後的日子,緩慢又忙碌。玲如風一樣走了,留給李老兵淡淡的失落和無比的傷感。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風一樣輕飄。

不經意的一天,暖暖的陽光下,李老兵收到了一封陌生的遠方來信,信是玲來的。李老兵讀完信後的激動和狂喜是無法形容的,玲的第一封信,他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高原擄去了玲的心,他們開始了幸福而甜蜜的書信往來。

當李老兵講他的故事給我聽時,我感到被一隻溫暖的手在不停地撫摸,心中是異樣的激動。

李老兵在完成他的當兵生涯後,就要光榮地退役了。他是被一位叫玲的姑娘牽引著離開高原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五道梁這個地方,它的艱苦沒有讓我體驗到殘酷感,反而感到了一種艱苦中的美麗。

不忘五道梁,最大的理由是因為李老兵的愛情。H

第685章 死亡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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