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不得已

周瑛心中微沉,周環所說的有關大皇子周璉的推測,周瑛當然也想過,但現在不是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時候,她隻搖頭歎道:“我何曾同情姐姐你,我是佩服你。”

周環眼中生疑,怎麽都不信周瑛會出口誇她。

“咱們今日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恨我,我當然知道。但你要說你這些年在表哥身上下心思,純然是為了報複我,我是再不會信的。”周瑛這麽一壁說,一壁也理清了思路,眼神有些複雜,“你對表哥明明有淑女之思,明明隻要再等等,等我如你所願遠嫁塞外,你就能一舉兩得,既除了我這個眼中釘,又得了心上人。可我實在沒想到,你為絕後患,竟能對自己這麽狠。”

“狠?”周環攥緊拳頭,冷笑道,“若能把你釘死,這點代價算得了什麽?”

“的確,六姐姐隻比我大半歲,若不及早打算,若事態有變,被抓去頂崗嫁去塞外,豈不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周瑛甚至理解點點頭,“但有一點,我一直沒想明白。”

周環抬了抬下巴,“什麽?”

周瑛一臉真誠說道:“我承認你在這座皇宮裏,心機手段都算上乘,但你畢竟還沒那份本事,能把手伸到朝堂上。不管是誰,說動了西突厥選我和親,六姐姐都不必太激動,這事兒或許確實讓你一報宿仇,但出力者根本不是你,六姐姐這般往臉上貼金,不覺得尷尬嗎?”

周環被激得怒火中燒,但在脫口而出的一刻,她卻突然醒悟過來,“你在套我的話。”

周瑛心中一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卻還是嚐試道:“什麽?”

眼見周瑛還在裝傻,周環反而更冷靜下來,“我知道你想弄清楚,是誰,用了什麽方法,使你落入這般進退維穀的處境當中。如此才好對症下藥,做出應對,不是嗎?”

周環近前一步,近得幾乎能數清周瑛的睫毛,她壓低了嗓音,那聲音仿佛是從地獄傳上來,“可你想,我這麽恨你,恨不得你窮途末路,一輩子不得翻身。你說這種情況下,我會輕易被你激怒,說出讓你脫身的關鍵嗎?”周環冷笑出聲,一字一頓道,“別做夢了。”

一聽這話,周瑛就知道,再打聽不出什麽來了,也就不再跟周環虛耗時間。

其實,周瑛心裏有了大概的猜測,但不好說出來,讓周環那邊有了戒備,索性也就不說自己的猜測,隻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誤六姐姐的時間了。恕不遠送,一路好走。”

眼見周瑛毫不客氣趕人,周環心中憋火。

但周環轉念一想,此時周瑛已經是窮途末路,這一番垂死前的掙紮,就當是看西洋景兒了。

這麽一琢磨,周環也不計較,甚至大方道:“那我就告辭了,妹妹這幾日不妨清點一下府庫,準備一下嫁妝,這和親塞外,可不像下嫁平常人家,恐怕時間緊急,由不得妹妹細細準備。”

對於這話中的惡意,周瑛一點沒在乎,朝周環擺擺手,就進了府,獨留下周環氣結去了。

周瑛一回府,就分配下去,讓諸人從幾方麵著手,各去打探消息。

及至宵禁前,黃謙等人都回府來,帶回來的消息卻並不樂觀。

首先是周環。

先前周環提起大皇子周璉時雖是挑撥離間,但也提醒了周瑛。周環一直明裏暗裏跟周瑛比,不管周瑛有什麽,都想從她手中搶走,徐弘就是一例。而周瑛跟大皇子周璉交好,周環恐怕也起意挖過這個牆角,但她跟周璉之間,盟友關係更甚兄妹之情。周環那些手段恐怕打動不了周璉。

而讓周瑛遠嫁,無疑會砍掉周璉一處臂膀,極大削弱周璉一方的實力。現在的周璉還沒到狡兔死走狗烹的階段,所以不會是他。而從此事一旦成了,誰受益更多的角度來看,周環的幫手極有可能是二皇子周琰。周環跟周琰,一個看周瑛不順眼,一個看周璉不順眼,倒是能一拍即合。

果然從打聽回來的消息來看,這一段時間周環確實跟周琰交往甚密,而且是周環主動向周琰示的好。這也符合周瑛的猜測。周瑛這幾年雖未給周璉出謀劃策,但進獻的曲轅犁,曬鹽法等,都間接為周璉增加了砝碼。周琰對周瑛是拉攏過,算計過,打壓過,但還從未使出過這種後宅痕跡如此之重的手段。如果是周環獻計,那倒是不難理解了。

所以其次打聽的,就是周琰的行蹤。

周琰身在禮部,又是此次接待西突厥使者的負責人之一,先前阿史那吉莽隔三差五惹麻煩,是個燙手山芋,而在人們看笑話的時候,周琰顯然找到了應對阿史那吉莽的正確方法。

周琰放下皇子的架子,親自陪著阿史那吉莽逛戲院、下青樓……有周琰在一旁控製局麵,再加上其靈活的應對手腕,幾天下來,阿史那吉莽惹是生非,或者說鬧到台麵上的次數急劇減少,兩人也順利勾搭成奸,成為日日把臂同遊的酒肉朋友。

阿史那吉莽天天早出晚歸,忙著尋歡作樂,在沒接觸其他皇室中人、朝中重臣,甚至跟周瑛本人也毫無正麵接觸的情況下,竟一眼相中周瑛作和親公主,這中間是誰出的力,嫌疑最大的是誰,也就可想而知了。

最後,也是周瑛最關心的,就是阿史那吉莽朝見之後,皇帝乃至朝中各位大人的反應了。

雖然本朝有和親的先例,且曆任和親公主都活不長,平西長公主在諸位和親公主中,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但有一點,此任和親公主是皇帝的親姐姐,當年被先帝嫁去西突厥時,皇帝隻能眼睜睜看著親姐姐遠嫁外族,如今皇帝繼承了皇位,而平西長公主死得不明不白,皇帝是否要給親姐姐討個公道呢?

而朝中大臣一如既往分成了主戰和主和兩派,吵得不可開交,但皇帝卻不置一言……

翌日坊門一開,周瑛就動身進了宮,顧不上去內書房應卯,直接讓素枝跟夫子告假,就來到未央宮等著。此時前麵還在上朝,周瑛等了半晌,終於前麵散了朝,見到了皇帝。

既然皇帝還肯見她,可見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所以周瑛也就按捺下心緒,先跟皇帝請了安,敘過短長,甚至為了不讓皇帝反感,她還提了匣子奶黃酥。因奶黃酥已經被試膳太監嚐過,周瑛親自取出奶黃酥,奉至案前,笑道:“父皇一早起來上朝,這半天勞心勞力的,該餓了吧?正好我今日起得早,親自下廚做一樣奶黃酥,父皇可要嚐嚐?”

對於周瑛緣何起得這般早,皇帝自然心知肚明。皇帝見周瑛還這般孝順,不由心生愧意,對周瑛這一點請求自然無有不應,伸手取了一塊奶黃酥,嚐了一口,“這奶黃酥送得及時,朕正好餓了。”

周瑛見皇帝這般遷就,心中微鬆,可皇帝嚐完奶黃酥,又東拉西扯半天,卻對和親的事隻字不提,她的心不由沉了下來。顯然那一點內疚也僅止於內疚,等皇帝主動提,已經不可能,周瑛隻能主動開口。

“父皇,我聽說西突厥提親,提了我……”周瑛咬了下嘴唇,又道,“此事可當真?我雖然開了府,但為人懶散,鮮少出門,西突厥使節是從哪知道我的?是不是哪兒弄錯了?”

“這是真的。”皇帝歎口氣,到底沒出口糊弄,“聽說是在民間聽到你的名聲。”

“我的名聲?”周瑛敏感聽出這話中隱隱的責怪,她咬了一下嘴唇,沒有深究,隻就事論事道,“父皇,這話你信嗎?我們幾個姐妹中,我是有些出格之舉,但六姐姐的溫良純孝,八妹妹的傾城美貌……哪一個不曾在民間聲名遠播?我何德何能,能引得西突厥垂憐青睞?”

對於周瑛話中幾乎明白指出有人陷害於她,皇帝心中未必沒有懷疑。

但西突厥在一旁虎視眈眈,現在還遠遠不是追究的時候。更何況西突厥都已經提出了人選,大陳還能怎麽樣,要求西突厥換人嗎?如果大陳有這個底氣,直接不嫁公主不是更好?

皇帝閉了閉眼,突然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知道上一任和親公主,平西長公主嗎?”

周瑛心中更沉,皇帝避而不答,已經昭示了他的傾向。但這個時候,周瑛卻不好硬逼皇帝點頭,隻能勉強跟上皇帝的思路,回道:“我知道,她是我的皇姑姑,父皇的親姐姐。”

皇帝眼神廖遠看向窗外,回憶道:“朕當年隻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跟姐姐相依為命,在她被先皇挑中,嫁於西突厥和親時,朕除了跟姐姐抱頭痛哭,什麽都做不了。朕當時發誓,若有朝一日朕掌了權,一定要把姐姐接回來。那些膽敢跟朕搶姐姐的蠻夷,朕一定要把他們打回草原。”

周瑛隱隱明白了皇帝用意,心中更沉,“後來父皇登了基,平西姑姑一直不曾返回京城。”

皇帝視線落在書案右上角的玉璽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巍巍皇權,實則也不過如此,他眼神複雜,“是的,等朕登基為帝,才知道哪怕朕貴為天子,很多時候也不得不妥協。”

皇帝又道:“大陳每年的賦稅,一大半都要耗費在軍隊上,卻從來不曾在跟西突厥的正麵戰場上,獲得過哪怕一次大的勝仗。偶爾拿到一支小隊,斬了十幾個突厥匪首,就已經是天大的勝仗,恨不得立刻加官進爵了。你說,這讓朕怎麽跟西突厥叫板,讓他們還回朕的姐姐?”

周瑛閉了閉眼,問道:“所以父皇選擇違背當年的誓言嗎?”

皇帝被這話刺痛,“小七!”

周瑛卻並不被皇帝的怒喝嚇到,她看向皇帝,“父皇,假使時光重來,在平西姑姑麵臨遠嫁突厥之時,父皇已經大權在握,父皇會因為迫於情勢,而親手把平西姑姑嫁給突厥嗎?”

皇帝聽著周瑛平靜無波的話,看著這個一直深得自己歡心的女兒,那一如往日的美麗容顏,那平靜中帶著最後一絲期盼的絕望和懇求,被激怒的熱血一點點冷卻下來。

有那麽一瞬間,皇帝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心灰心冷。

當年他救不了皇姐,還能推脫是自己沒有能力去護著,如今他有了這個能力,卻依舊要眼睜睜送著心愛的女兒走。皇帝慢慢坐了下來,灰心道:“是的,就算重來,朕還是會把皇姐嫁出去。”

這話一出,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瞬間碎掉了。

周瑛輕聲一笑,“好,我知道了。”周瑛離了座,對皇帝深伏下拜,而後不發一言,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