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聰明人
周瑛一行人出了院門,身後火光四起。他們在一條小巷子裏藏好,就見路邊有人開了門,有人開了窗觀望,火苗和黑煙越來越甚,終於有人明白過來,尖叫呼喊著,“走水了……”
火勢迅速燃起,蔓延向隔壁的院子,越來越多的人家被驚動起來,有提著水救火的,有找巡街的衙役報案的,有站到街上看熱鬧的……街上擠著的人愈來愈多,不一會兒,開坊門的鍾聲響起,衙門的火師用馬車拉著汲筒浩浩蕩蕩趕了過來。
林澤在前麵帶路,周瑛領著周玨,玉香緊跟其後,一齊出了巷子,融入到街上人流當中。
其實不用林澤帶路,周瑛都能猜到坊門開在何處。因為一路上有不少人被火勢嚇到,卷著鋪蓋,背著包袱,拖家帶口往坊外跑。
四人不做交談,蒙頭趕路,幸好被火災嚇得亂跑的人不在少數,周瑛等人並沒有引起注意。
周瑛直到站在坊門的牌樓下,才鬆了口氣,抬頭一看,不由失笑,“它竟然叫明德坊。”
林澤諷笑一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兩人正說著,忽聽旁邊有人低聲道:“公主殿下?”
周瑛身體猛地一顫,抬頭看去。
隻見幾步外站著一個娃娃臉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長袍,頭戴綸巾,眼角含笑,卻一點不顯文弱,反而有種莫可名狀的威懾力,讓人不敢小覷。
周瑛隱隱覺得眼熟,但不敢貿然相認,拉緊周玨,退後一步,警惕看向來人。
娃娃臉年輕人看出周瑛戒備,拱手道歉道:“是臣唐突了,請公主見諒。臣乃禦林軍右衛統領丁唐,奉陛下之命暗中尋訪兩位殿下。”
周瑛這才恍惚想起來,她在幾年前跟這位丁統領有過一麵之緣。
但落入此等境地,由不得周瑛不多留個心眼,“不知丁統領是否方便,容我看一下腰牌。”
丁唐含笑取出腰牌,遞給周瑛,“是臣考慮不周,原該一開始就拿出來給公主驗看的。”
周瑛接過腰牌,見是一塊通體漆黑的橢圓形玉牌,正麵刻著一個篆字的禦,周圍以繁複的雲紋飾之,背麵刻有丁唐的姓名、官職、官階、所屬衛所等信息。
這腰牌是真的。
及到此時,周瑛才從記憶角落裏,翻出丁統領的模樣。兩相一對比,周瑛不由失笑,都六年過去了,她都從小毛孩長成半大少女了,丁統領卻一點沒變,還是一張標誌性的娃娃臉。
既然確信眼前人是禦林軍右統領,周瑛放下心來。
禦林軍是拱衛皇帝安全的最後一道防線,一向被曆代皇帝緊握在手中,地位超然,從來不會介入奪嫡黨爭。如果禦林軍都無法信任,那她就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周瑛遞回去腰牌,“有勞丁統領了。”
丁唐接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這裏人多嘈雜,不太方便,請公主跟我來。”
周瑛應了聲好,正要叫其他人跟上,一回頭卻對上林澤和玉香難以置信的眼神。周瑛心道自己竟忘了這茬,默了片刻,“此地並不安全,如果不嫌棄的話,還是先跟我一道離開吧。”
林澤默了默,抱拳道:“有勞了。”
玉香左右看了看,應了聲好。
丁唐在前麵一直很有涵養地等著,直到三人決定下來,才帶頭往前走。直到他開始往前走時,周瑛才發現身後也有幾人跟上,皆穿一身便裝,氣質冷硬,顯然是軍伍出身。這種氣質儼然異於常人,她剛才竟沒發現,也不知是自己太緊張,還是這些人太善於隱藏。
不多時,丁唐停在兩架馬車跟前,“倉促之間,準備不周,請公主見諒。”
周瑛自然道無妨,目送林澤和玉香上了後一輛,才上了馬車。因有周玨在旁,也無需避嫌,周瑛撩起簾子,對丁唐道:“請丁統領入內一敘。”
丁唐應是,也上了馬車。馬車雖然在丁唐口中不中用,但也寬大敞亮,足能舒舒服服坐五六人,兩邊分了座次坐下。丁唐敲了敲馬車內壁,駕車人一揮馬鞭,車子慢慢跑了起來。
周瑛開門見山道:“不知丁統領如何得知我在明德坊?”
丁唐回道:“當日兩位殿下失蹤,就有人送來勒索信。陛下令臣密查此事,線索查到西邊這一代貧民坊,就因此地龍蛇混雜,互相包庇,斷了線索。臣不得已,隻能大海撈針。這一代發生的所有不尋常事情,大至凶殺命案,小至丟了三瓜兩棗的小偷小摸,凡有報上,都命人一一細查。”
周瑛盤算了一下這一代貧民坊的麵積,心知這工程浩大,這位丁統領好大手筆。
丁唐又道:“而今日明德坊失火……近日雨水充足,絕非天幹地燥,失火頻頻之時。這起失火事件顯然不太尋常,因此臣親自帶人前來查看,終於得見兩位殿下。”
雖然是周瑛自己逃出來,但回行宮是件麻煩事,周瑛倒也承他的情,“這幾日辛苦丁統領了。”
丁唐連道不敢,“原是公主機智逃出,臣無能,並沒幫到什麽。”
周瑛笑笑,又問道:“既然父皇下令密查,也就是說我和皇弟失蹤一事,外人並不知曉?”
“兩位殿下稱病,不見外人。”丁唐點頭道。
“看來我和皇弟也不好明著回去。”周瑛心道正好,這次綁架背後之人在南巡隊伍中必有耳目,她正要避開。至於此間細節,也不好跟才見過兩次麵的丁唐說,遂道,“既然如此,還請丁統領找一處安靜的處所,將我等放下,再派人請來父皇母妃。”
丁唐聞弦音知雅意,回道:“曲水塘有一處園林,地方才獻上不久。陛下忙於公務,未及遊幸,一直閑置。園林內外都已清理妥當,絕不會擾到公主,公主但住無妨。”
周瑛心知後一句是重點,這裏所說的清理,絕不會灑掃庭除,而是暗示絕無耳目。
這一位丁唐統領倒是真正的聰明人,難怪年紀如此輕,就能在論資排輩的禦林軍中當上右衛統領的位置。要知道禦林軍十二衛,說是平級,也有上下之分。而左右衛,就因貼身侍衛皇帝,而隱隱被當做十二衛之首。所以,丁唐這禦林軍右衛統領一職,含金量可不低。
當然,再往上走的話,就不是憑借一點聰明見機快了。
禦林軍統領和副統領都是鐵杆的帝王心腹,由先帝親自挑選,自小跟皇帝一起長大。除非這兩位壽終正寢,或者想不開了謀逆,否則下麵的再想往上爬,可就難了。
既然對方有心示好,周瑛當然接著,“丁統領安排得必定妥當,有心了。”
丁唐笑稱不敢,見周瑛再無吩咐,告辭離開。
臨走前,周瑛又突然想到一事,問道:“之前護衛我和皇弟的那隊禦林軍,現在如何?”
丁唐掀簾的手不由一頓,側身低頭,長而卷曲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一向含笑的眼角,讓人看不清端倪,他語調平靜,“黃庭辦事不利,現關押待審,餘者悉已處死。”
周瑛不由一默,雖然失職弄丟她姐弟,但也罪不至死。但皇帝是為她姐弟二人出氣,所以這話周瑛沒有立場去說,隻能轉了話題,“敢問他們跟丁統領……”
“不敢有瞞公主,這一小隊禦林軍正在臣右衛麾下。”丁唐一撩袍腳,長身玉立單膝跪下,“臣治下無能,使兩位殿下遭此橫禍,請公主降罪。”
“原來如此。”周瑛靠在椅背上,心道果然。
怪不得丁唐能越過禦林軍左衛,接手她姐弟二人被擄一案,原來是戴罪立功。
這麽一想,丁唐鋪開如此大陣仗,投入這麽多的人力物力,甚至主動示好於她這個無權無勢的公主,也就有了解釋。果然,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殷勤善意。
至於丁唐是想大顯身手,取得皇帝信任,還是將功折罪,解救自家下屬,與她有何幹係?
如果說一開始聽到那隊禦林軍死得所剩無幾,她有種“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內疚,但在丁唐這位天子近臣,向她跪下請罪,把她架在台子上之後,她的那點愧疚不安也就所剩無幾了。
丁唐是畢恭畢敬請了罪,但她周瑛又能將他如何呢?
她一個尚未及笄,無品無級的公主,能把堂堂天子近臣怎麽樣?真正能對他降下懲罰,或行赦免的,唯有皇帝一人。丁唐做下這請罪的姿態,她若不原諒,還真拿打殺了他不成?
她今個兒敢做,明個兒禦史就能把她參到守皇陵。
更何況皇帝既然還肯用丁唐,就說明皇帝留他還有用處,絕不會由著她使性子打殺丁唐。
所以,就算周瑛認真降了罪,也頂多出點氣,無法讓丁唐傷筋動骨,卻會平白結下大敵。
綜上所述,周瑛最明智的做法,也隻有既往不咎,恕他無罪。所以周瑛才會不痛快,誠然她並不怪罪那些禦林軍,但自己不在乎,和被人算計到這一步,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可是周瑛在宮中這麽多年,看過那麽多沉沉浮浮,學到最有用的一點,就是識時務。
所以周瑛隻能笑得雍容大度,甚至親自扶起丁唐,“都是那些賊子的錯,與丁統領有何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