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的死
徐貴妃很不開心。
新進宮的秀女一個個妖精似的,勾得皇上樂不思蜀,皇上已經好幾天沒來她的明熹宮了。
雖說她鳳印在手,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下頭的妃嬪們一個個蠢蠢欲動,恨不得立馬拿著她的錯處,好讓她徹底失了聖心。偏在這時候秀玉宮的王美人沒了,雖則王美人早就失寵,但名下到底有個公主,若有人借此生事情,鬧到皇上跟前……
徐貴妃揉了揉眉心,看向對麵的和妃。
和妃是秀玉宮的主位,進宮也有六七年了,到如今一月還有一兩日的寵幸,人美又和氣,最是個滑不溜手,拿不到一絲錯處的十全人。
徐貴妃打點起精神,問道:“王美人是怎麽沒的?”
“她自生了七公主,就壞了底子,這些年一直喝著藥,卻總不見好。”說話間和妃眼圈就紅了,她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哽咽道,“昨兒院裏白梅花開了,她還說要摘了花,淘胭脂頑,誰想才一晚上沒見,人就沒了……”
雖然和妃哀痛之情溢於言表,但徐貴妃可沒把和妃當善茬。
瞧這短短幾句話,和妃就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首先,王美人是身患宿疾,和妃是一沒短她醫,二沒缺她藥,身為一宮主位,對這麽個早就失寵的小小美人可謂仁至義盡。
其次,點出了王美人大冬天,不安分在屋裏呆著,非弄幺蛾子摘梅花。所為何事,還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嗎?所以,這凍著了,病重了,人沒了,也是她自己作死,與人無憂。
這要是碰上徐貴妃剛入宮,脾氣爆的時候,碰到這等勾引皇上的小妖精,就算人已經死了,也少不得要把她從棺材裏拖出來,鞭屍一通,再把骨頭剁碎了喂狗。
可現在時移世易,徐貴妃也能情真意切歎口氣,四平八穩和稀泥,“我知道妹妹的心,一向是再周到慈悲不過的,這人冷不丁沒了,是個人都要心痛,妹妹且寬心則個。王美人苦熬許久,如今也算解脫了,隻可憐七公主才一點點,娘就沒了……”
這話音可不妙,和妃懸起心。
徐貴妃是想用七公主來拿捏她?她膝下確實無一子息,若非要說,她為謀奪七公主,下手害了王美人,這說法也未必不能忽悠兩個糊塗蟲。
尤其她是秀玉宮主位,若要動個手腳,實在再方便不過。也同樣因為她是秀玉宮主位,等王美人死了,由她接管七公主更是順理成章。可她現在也就二十出頭,有身有寵,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何必搶別人的孩子?若是個皇子也罷了,一個不值錢的公主要來何用?
可這話不能明說,和妃心思電轉,“小七一向懂事,我……”
話說了一半,竹木簾子被撩起來,宮女芳蘭踏進殿來,雖行禮時裙擺不動,珠釵不搖,但神色間卻難掩慌張。
這規矩,該打回去重學了。和妃正要發作,卻瞥見芳蘭右手藏在袖裏,悄悄比了個七的手勢。
是七公主?
芳蘭當二等宮女也有一年多了,按說不是個不經事的毛燥性子,今日有外客在,還失態至此,恐怕七公主還真鬧出不小的事。正好她嫌這山芋燙手……
和妃心下有了計較,嗔道:“慌裏慌張的,像什麽樣子。說吧,出了什麽事?”
芳蘭吞吞吐吐道:“回稟娘娘,太醫剛走,該給王美人淨身穿壽衣了,可七公主她……”
果然是那丫頭在鬧事,和妃心中稱意,麵上卻一派為難,“請靈入棺的時辰都有定候,若讓王妹妹最後一程有得不安生,那可是我的罪過了。”
和妃正要順水推舟,給那丫頭安個母親剛死,就淘氣胡鬧的不孝罪名,徐貴妃卻開了尊口,“這親娘剛沒,孩子還小,一時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正當和妃以為徐貴妃要借機生事,卻聽徐貴妃續道:“不過祖宗定的規矩,確實不該壞。”
聽了這善解人意的話,和妃反而不敢妄動,“姐姐以為,當如何處置?”
徐貴妃意味深長看了一眼和妃,指點宮女芳蘭道:“她到底還小,隻管讓奶嬤嬤把她哄走就是,也值得你這樣為難。”這話卻是暗指芳蘭無事生非,故意刁難主子了。
芳蘭嚇得跪了下來,哆嗦道:“七公主威嚴日重,奴婢們實在不敢冒犯。”
“妹妹的宮女果然懂規矩,”徐貴妃意有所指讚了一句,起身道,“罷了,也不好讓這懂事的奴才為難,我正好去看看。”
眼見事情發展如自己所願,和妃心中稱意,麵上卻一派氣急,瞪了一眼芳蘭,匆匆跟上前去。
王美人住在後院的西配殿,幾步路就到了地頭。徐貴妃率先進了門,一進屋,就感覺一股寒氣撲麵而來。這內室怎麽比屋外還陰冷?徐貴妃四下一看,窗戶倒是關得嚴實,可爐子顯然沒生火,一絲溫火氣都沒有,黑簇簇跟個冰疙瘩一樣。
就算主子沒了,下人們也不該失職至此。
徐貴妃眉心一皺,正要發作,抬腳繞過屏風,卻見宮女嬤嬤已經跪了一地。
宮女嬤嬤都朝著床跪,頭挨著地,恭敬無比,床上躺著剛咽氣的王美人。徐貴妃心中難免詫異,王美人還有這手段,身無寵愛,手邊無財,還能籠絡得下人們有這份忠心?
和妃看徐貴妃在走神,隻得上前來。雖然沾了死人晦氣,但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這一步。
和妃強忍著不適,小步挨到床前,正要說兩句美人薄命的場麵話,抬眸一看,卻被眼前場景唬了一跳,心都幾乎要從嗓子跳出來。
隻見王美人直挺挺躺在床上,麵色青白,嘴唇發烏,顯然死透了,可被子下卻明顯突出一小塊,在緩慢而有規律地動著。
和妃死死掐住宮女芳蘭的手,才沒有尖叫出聲,厲聲道:“誰在裝神弄鬼,給我滾出來!”
徐貴妃環視一圈,回過神正好聽到這一句,不由輕嗤一聲,像是在嘲笑和妃的色厲內荏。她也不避諱,上前撩起床被,露出一握鴉羽似的青絲,再下麵是一張白嫩嫩的團子臉。
隻見一個不丁點的小女孩穿著一身雪青色的裏衣,緊緊摟著王美人的胳膊,睡得正香。
徐貴妃失笑,“這不是小七嗎?”
七公主周瑛被吵醒,抬起小短手,呆呆地揉了揉眼睛,嗓音軟軟的,“咦,徐母妃來了?”
徐貴妃不由放柔了聲音,“小七怎麽不回屋睡?”
一聽“睡”字,七公主周瑛眼中一亮,頓時清醒了幾分,欠起身子,趴到徐貴妃耳朵邊,說悄悄話,“母妃身子涼涼的,夢裏頭肯定不舒服,小七是母妃的小火爐,要給母妃暖身子。”
這乖巧的話,讓徐貴妃心生觸動,眼底一濕。
按說徐貴妃在宮中數年,盛寵加身,鳳印在手,殺伐決斷,這些年什麽花樣的討好奉承沒見過,如何會被小兒女一點孝心觸動?這卻是緣於宮中一段舊事。
別看現在徐貴妃身邊沒一個子嗣傍身,其實剛入宮那一年,卻是有過身孕,甚至生下過一個壯壯實實小皇子。隻可憐那小皇子無福,不滿周歲就夭折了,最後連序齒都沒排。雖然有無數人陪葬,那幕後黑手也沒落了好,但畢竟人沒了,活著的人再折騰也是枉然。
若非那小皇子祭日在即,徐貴妃也不會輕易被勾動一腔慈母心腸。
原先徐貴妃對七公主也隻是尋常,除了年節家宴上見過幾次,私下裏再無交集,不想今兒個迫於身份來走個過場,竟被觸動心事,一時心中大慟,恨不得抱著七公主痛哭一場。
七公主周瑛看到徐貴妃眼圈微紅,不由愣住了,“徐母妃也怕冷嗎?”她歪了歪頭,伸出兩隻小短手,努力圈住徐貴妃的三根手指,嗬氣道:“乖乖不哭,小七給徐母妃暖手手。”
徐貴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到底忍住淚,摸摸七公主的頭,“果然不冷了,小七好厲害。”
和妃適才失態驚叫,在徐貴妃跟前丟了麵子,心下暗惱,幸好她素有城府,此刻對徐貴妃和七公主母女情深,也能笑得一臉欣慰,“小七能投了姐姐的緣,也是她的福分。”
徐貴妃這才想起還有外人在場,一聽和妃的話,不由皺起了眉。
和妃這話,就有些誅心了。
宮裏大多恨人有笑人無,徐貴妃今個兒多維護了七公主兩句,別人萬不會說七公主機靈可愛投了貴妃的緣分,隻會說王美人屍骨未寒,親生女兒就改換門庭,巴結貴妃……這要是小小年紀就被傳出媚顏屈膝、不孝無德的名聲,七公主怕是一輩子都再無出頭之日了。
七公主周瑛起初並未多想,見徐貴妃顰眉,忙低頭細思一番,才品過味來,不由倏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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