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之外,皇兄依然還是皇兄

慕容玖回了長樂宮,百無聊賴,日子一直過得清水煮豆腐,不是坐在亭子裏發呆,就是窩在馬廄中喂馬。愛睍蓴璩不再見任何人,也沒有踏出宮門一步。

他們從山崖回來的幾天後,宇文康那白眼狼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跑了,而她皇兄一直把她晾著,竟沒來找她算賬。暴風雨前的寧靜,未免太過折磨人。

又忍了幾天試探的問身邊的宮人,才知道原來是紀如卿呈著北朝太子的書信回來,宇文康沒了繼續待在帝京的理由,再加上北朝那邊似乎出了點亂子,這件事總算是妥善擺平。

至於她皇兄為什麽會湮熄怒火,好像還是紀如卿在皇帝麵前進了言。兩個人在禦書房密談了幾個時辰,出來時皇帝的臉黑得青裏透紫,而紀如卿的臉更是寒得可以冰鎮西瓜。至於說了些什麽,卻是無人知曉。

鬧劇雖告一段落,但紀如卿畢竟假傳了聖旨,按律本應當斬,眾臣紛紛求情,皇帝這才勉強賞給他一百杖刑。打了幾十杖後,見紀如卿那小身板估計扛不住,便吩咐侍衛們草草打幾板子了事,其他的暫且記在賬上,日後一起發落燧。

還有人看見說,紀大人幾十杖刑受下來之後,血染紅了補服,臉色慘白,根本無法走路,被人抬著出宮送回了紀府。

好在她皇兄留著紀如卿有些用處,暫時還不會真要了他的性命,吩咐禦醫整天往紀府跑,上好的療傷藥和補養藥用著,紀大人臥床不足月餘身子便好了。

這天,紀如卿按例到宮裏覲見,回來的路上偶遇幾個內侍紮堆說閑話,有人言道長公主這些天像是魔怔了般,沒事就往馬廄裏跑,對著那匹叫做小歡的馬,一站便是一天榻。

紀如卿微微失笑,理了理衣袍正要走開,忽然見到一個內侍踉踉蹌蹌的跑過來,抖著嗓子喊:“不好了,嫻妃娘娘把長公主的馬打死了。”

那幾個說閑話的內侍顯然是長樂宮裏照顧馬匹的奴才,聽到這話嚇得差點站不住,紛紛縮著腦袋往長樂宮裏跑。

紀如卿眉間微蹙,遲疑片刻也邁步向長樂宮裏走去。慕容玖已經回了長樂宮,站在馬槽邊,手裏拿著長鞭,直直的盯著地上,臉色慘白。

馬廄裏,一匹馬躺在地上,血跡蔓延了一大片,頭骨凹陷下去,顯然是被鈍器多次擊打頭部致死。紀如卿隱在人群裏,透過間隙認出這匹馬,正是小歡。

聽宮人小聲談論才知道慕容玖今日聽聞慕容澈得了風寒,便離了長樂宮前去探望。沒想到剛一離開長樂宮,竟是出了事情。

嫻妃柳萋萋一時興起想要學騎馬,就有宮人進言要說宮裏的馬,尤數長公主的最好。明眼人都清楚,長公主現在不比從前,後宮裏頭嫻妃娘娘才是正主,於是,長樂宮宮人巴結宮中新寵,趁著慕容玖不在,就把小歡牽了出來。

不料這匹馬卻是純種的汗血寶馬,脾氣極為剛烈,平日裏隻許慕容玖一個人親近,如何能容忍他人騎在自己身上?傲氣勁一上來尥了幾個蹶子,直把柳萋萋從馬身上摔了下去。

宮人們又連忙把柳萋萋送回宮,請了禦醫,同時還請了屠夫。請禦醫來自然是看嫻妃娘娘的傷,請屠夫卻是要把那匹不知死活作孽的畜生弄死。於是,等慕容玖從寧王府裏回宮,就見到小歡已經死在了馬廄裏。

自從山崖回來,紀如卿已有月餘沒有見過慕容玖,此番卻隻能默默的躲在人群後,仔細看著她的神色。慕容玖怔怔的站在馬槽邊,柳萋萋派了人來說明情況,那內侍跪在地上抖了幾個時辰都未見她開口。

在宮裏,任誰都知道這匹馬是長公主的心頭肉,以她從前的脾氣,定然要拎著長鞭殺到柳萋萋寢宮找人家算賬。然而這一次,慕容玖卻猶如末路的英雄,長鞭掉落在地上,緩緩合目,良久才嘶啞著聲音開口:“把它埋了吧。”

宮人們如遇大赦,紛紛鬆了一口氣,弓著身子站出來收拾殘局。慕容玖站在旁邊許久,才失魂落魄般退著步子離開。

紀如卿站了會兒,卻是從宮裏的老人那裏聽說了另一件事,關於小歡。

這匹馬原是慕連恒座下的汗血寶馬所出,是慕容玖十六歲那年,北將軍慕雲川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當時慕雲川還未戰死沙場,跟慕容玖一起接生了這匹馬,因慕雲川表字歡顏,慕容玖便戲稱此馬叫做小歡。慕雲川在世時,慕容玖便把小歡當作寶,自從他戰死之後,這匹馬儼然成了她的命。

bsp;長公主從前受皇上寵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匹小歡便成了宮裏的寵兒,宮人們伺候它比伺候主子還要用心。如今長公主遭皇上嫌棄,前些天還差點被皇上下旨要了腦袋。恩寵不再,榮耀不再,自然誰都想來踩上一腳。

現下柳萋萋冠寵後宮,四處發展勢力,打擊異己。太子是皇後所生,始終是她心裏的一顆刺,且這顆刺不拔掉早晚會危及她的性命。

但是,太子畢竟是皇帝唯一的子嗣,皇帝是怎麽維護太子,她心裏也很是清楚。慕容澈後台穩固,唯有慢慢鬆動他的根基,才是長久之計。

在太子所倚仗的這些人中,寧王慕容澤她是動不了,隻好先拿這個犯了龍顏,恩寵不再的長公主開刀。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的事兒,她一向最為在行。

一場小鬧劇,有人在向某人示威,而某人卻已無力應戰。

幾天之後,紀如卿和慕容澤正在禦書房跟皇帝商量事情,但見一個內侍鬼鬼祟祟的朝裏麵張望,皇帝陰著臉將他喊進來,那內侍跪在地上猶豫的說:“皇上,長公主……怕是不好了。”

皇帝看了眼紀如卿,見他臉色有些發白,才開口:“怎麽回事?”

內侍這才將嫻妃打死長公主馬匹的事情一一匯報,並且言長公主這幾天不吃不喝,鬱結於心,方才急火攻心吐了口血,現下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目光渙散,顯然已經撐不下去了。

皇帝邁步走出去,蹙著眉,紀如卿和慕容澤跟在後頭。到了長樂宮才發現柳萋萋已經到了,內侍宮女站滿了寢宮。

皇帝蹙著眉邁步走過去,內侍通報,屋裏的人紛紛跪下接駕,慕容玖卻還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毫無生氣。

皇帝坐在床榻邊,輕聲喊:“小九……”

柳萋萋還跪在地上,不見皇帝叫她起來,有些尷尬,紅了眼睛:“皇上,臣妾要是知道長公主會變成這樣,怎麽也不敢動她的馬啊。”

皇帝恍若未聞,轉向慕容玖摸了摸她的臉,疼惜道:“小九,你覺得怎麽樣?”

慕容玖目光渙散,隻看著床帳上的繡花,唇瓣幹裂,氣息奄奄。

紀如卿不自覺的向前走了幾步,看著慕容玖,又見皇帝替慕容玖扯了扯被子,歎了口氣:“不過一個畜生,也能讓你看得比命還重。”他頓住了腳步,稍顯黯然。

見皇帝沒有理會,柳萋萋朝邊上使了使眼色,翠兒會意跪出來:“皇上,此事與娘娘無關,是奴婢們自作主張。”

皇帝終於看向了她們,站起來走過去:“既然如此。”頓了頓,冷聲道:“來人,把她們拖下去杖斃。”

翠兒一聽急了,連忙看向柳萋萋:“娘娘救我,娘娘救我……”柳萋萋臉色發白,朝前跪了幾步:“皇上,她們也是擔憂臣妾,請皇上寬恕。”

皇帝冷哼一聲,負著手背過去,侍衛闖進來拖著那些奴才出去,翠兒哭爹喊娘的叫柳萋萋救她,柳萋萋看著皇帝,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終軟了下去。跪在一邊默不作聲。

慕容玖的眸光微微閃了閃,恍惚間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那時候他們跟著父皇去打獵,她騎著馬迷了路,還被野獸追趕,差點沒了性命,是皇兄救了她。

倉皇逃命中,她眼睜睜的看著野獸的巨掌落了下來,以為這次必死無疑。下一刻,一支鐵箭射了出來,她倒在雪地上看著皇兄騎馬向她趕來。

端坐馬上連發了幾箭將野獸逼退,想都沒想便跳下來,拔開刺刀跟那頭野獸拚命。冰天雪地的山穀中,四處氤氳著溫熱的血腥,最後那頭野獸死了,皇兄的身上自此也留下了深壑般的疤痕。

他們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兄妹,有著濃於水重於山的血緣。除卻江山之外,皇兄,依然還會是皇兄。

靜默了良久,她看向了紀如卿,眼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嘶啞著聲音終於開口:“皇兄……”

皇帝突然聽到慕容玖喊他,邁步走過去坐下來。見她虛弱的笑了笑:“皇妹想出宮修養,皇兄派人送小九去吧。”

皇帝皺眉:“宮裏好歹有禦醫照看著,皇妹還是留在皇宮養病吧。”

慕容玖眸中神色黯然了些,靜靜地說:“皇嫂已經去了,澈兒也不在皇宮,這宮裏……皇妹是待不得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