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鐵正長隨大夥去後山為唐澤祖父挖墓穴,天逢小雨,林木無風。唐家後山的祖墳地裏微顯泥濘。鐵正長靠近著唐澤揮鍬刨土,看見唐澤自爺爺去世後麵色灰暗,幾天裏瘦得仿佛失了原樣,不禁心頭微酸。他想到自己久病在床的父親,或許不久自己也會和唐澤一樣要麵對失親的痛楚。他沉重地刨著土,眼角漸漸濕潤。不料這一細節被停下來喘氣的唐啟窺見,唐啟哈哈大笑,指著鐵正長嘲笑說:你小子變性了?沒事學女人抹眼淚,媽的,死了爹還是沒了娘——唐啟忽地住了嘴,他看見唐澤臉色倏地鐵青,淩厲地朝自己瞪目,才意識到自己說話欠揍。他一向對這個同姓的結義大哥敬懼三分,況且時逢唐澤爺爺剛剛過世,他說這種話實屬可誅。他還沒來及道歉便聽見“鏜”一聲巨響,分明是金屬劇烈的撞擊。

唐澤手中鐵鍬的鍬刃瞬間斷去了半截。

原來唐澤被唐啟無心的一句激怒,盛怒之下將鐵鍬向著未成形的墓穴中狠狠剁去,不料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聲巨響和左手手臂的麻木陣痛。

所有人俱是一驚。唐澤左手虎口已被震裂。大家彼此驚望一陣後,開始向唐澤剛剛剁鍬的地方仔細看去,隻見一層薄土下麵有塊一寸見方的金屬隱隱放光。唐啟第一個驚呼出來:寶貝!我們刨到寶貝啦!之後欣喜若狂地衝上前伸手去撥那層薄土,接著便是一聲慘叫,唐啟右手食指的一半喀嚓一聲斷掉,橫落在那塊金屬旁邊緩緩滲著血液。唐啟左手抓住血淋淋的右手驚懼地叫喊著,隨後一個趔趄滑倒在泥地上痛苦地翻滾。

鐵正長一個箭步衝過來,抱起唐啟失措地問著:怎,怎麽了唐啟……

大夥紛紛圍上來,驚慌地盯著唐啟的傷口竟一時無措。唐澤很快鎮定下來,果斷地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緊緊勒住了唐啟餘下的半截手指以防止失血過多。對唐啟稍作安頓後,唐澤轉回墓穴,拾起殘破的鐵鍬將唐啟斷下的半截手指從那金屬旁邊取了回來,交給陳俊說馬上送醫院,還可以接上,晚了就來不及了!

陳俊點頭接過手指。鐵正長背起唐啟與宮言地還有陳俊三人一道匆匆轉身,但走出不到二十米,忽聽身後唐澤詫異的一聲:佛瞳!

三人頓時止步,包括在陳俊背上一直呻吟的唐啟也忍痛回望,隻見飄飄細雨中,唐澤正手端著一把金光氤氳的戒刀站在墓穴旁邊神情驚異。唐啟即刻從陳俊背上翻身而下,奔向唐澤的速度比其他三人都快。大夥把唐澤團團圍住,對著戒刀盯了許久,問唐澤會不會有錯。唐澤看著戒刀的形狀與金光以及那顆閃爍的水一樣的東西,與傳說中竟是如此的吻合。他點點頭,隻是不能說服自己。

唐澤對在場的六人叮囑說不要將這事宣揚出去,理由是佛瞳盡管理應屬絲竹鎮所有,但佛瞳在今天已是文物,宣揚出去佛瞳肯定不能再留在絲竹鎮,國家一定會把它收進博物館。

我想這是我們絲竹人都不願看到的結果,唐澤鄭重地說,所以大家務必牢記,這事除了我們七人外絕不可讓第八個人知道,我們幾個輪流保存,總好過於讓佛瞳淪落外地,同意嗎?

唐澤的感召力總是不可思議,其他六人都十分信服。唐啟伸出受傷的右手說:來,我們大家擊掌宣誓,絕不透露佛瞳半點風聲!

說完七隻右手重重地疊在一起,唐啟的臉色立刻很痛苦。唐啟被送縣醫院後手指也始終沒能接上,因為陳俊把唐啟半截手指裝進衣袋後,沒注意那衣袋底端破有一處小洞。在去醫院的路上匆匆忙忙不慎將殘指丟失,等發覺了找回來的時候,才發現那半截手指已經被一條流浪的黑狗叼了去,臥在馬路邊上啃得隻留下半根骨頭……

唐澤回憶著,找不出半點缺口,思緒越來越亂,腦子漸漸的疼起來……

四禍端唐澤不讓泄露佛瞳再現的真實動機,其實和他向六人述說的恰恰相反。唐澤對於佛瞳的歸屬其實並不怎麽關心。他想到的隻是爺爺的葬禮。無論佛瞳是不是真實,也不管國家會不會把佛瞳收去,這事宣揚出去勢必會引起絲竹鎮人們的強烈注意。佛瞳又是在爺爺墓地挖出的,人們到底會如何反應,是否會給爺爺的順利入土帶來麻煩還是未知。他愛爺爺,就像爺爺生前愛他一樣的深沉和濃厚。爺爺生前雙目失明,辛苦一生,他不願再看到爺爺死後還得不到安寧的下場。

交出佛瞳也得是爺爺安然入土以後的事情,唐澤想,何況如果佛瞳真像傳說中的那樣,誰也是無法留住它的。

但是佛瞳再現的事還是傳遍了絲竹鎮,甚至傳到了縣文化局,而且僅僅是三天之間。第四天一早,市文化局就來了位副局長和一個五十多歲的考古專家。他們穿過圍在唐家大院門前擁擠的鎮上的居民,來到剛辦完喪事氣氛顯涼的唐家,說明來意,要求鑒定佛瞳。

由於唐澤爺爺的遺體,在前天傍晚已經順利出殯,所以對交出佛瞳並不在意,他隻是詫異消息會傳得這麽快,這麽遠。他當時也沒去多想是誰漏的風聲,那已不重要,反正爺爺已經安息,要佛瞳盡管拿去好了。

可事實並非唐澤想像的那樣簡單。那個梳著後背頭副局長說佛瞳經鑒定確是永樂年間的物品,埋在土裏經幾個朝代還能如此完好,足見是個非凡的寶物,寶物應該和它的發源地一起接受世人的瞻仰。於是副局長決定在絲竹鎮開個佛瞳展覽會,要讓更多人了解到佛瞳和本縣這塊寶地的獨特風姿。展覽會就由唐澤主要負責,要辦得有聲有色。

唐澤想要拒絕,因為爺爺剛剛過世,也因為佛瞳是罕世寶物,絲竹鎮又素有偷盜的惡習,安全問題著實可憂。可禁不住副局長的再三要求,副局長說唐澤作為佛瞳的發現者和大學生,更有義務和能力來擔當展覽會的主辦者和解說員。加之唐澤父親唐頂山也極力說服唐澤應下來,他感覺到這是唐家的無限榮幸,是黨和人民對唐家的信任和恩惠。他們那代人總是這樣。

唐澤接下任務後百般謹慎,在指定的展覽地點白雀祠裏安排得費盡心機,和五個結義兄弟帶人日夜換班看守佛瞳,隻盼著展覽會能快些結束。國家早一天收去佛瞳,他也好早一天安寧,他無法想像佛瞳若在他手上丟失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但佛瞳還是丟失了,像是上天對他的一個小小玩笑。唐澤想到自己最近禍不單行,先是他深愛的女友在他們婚禮前一天突然撤婚,接著是一向寵他愛他的爺爺舍他長逝,再就是佛瞳丟失了,市文化局認定是他私藏國寶,一張狀紙將他告上法庭,以及鎮民們對他家的冷落和說三道四。法院的傳單已在昨天下午安靜地躺在他家的郵箱裏。

接連的不幸使唐澤有些心誌恍惚,時常夢見爺爺在明媚的夏季裏手拄拐杖摸索著穿過彎曲的胡同,去往集市上給尚是幼年的自己買冰糖葫蘆而被店老板欺騙的情形。他們總是喜歡用紙片當作零錢找給盲了目的爺爺,然後對著爺爺蹣跚的背影惡毒地嬉笑。或者夢見爺爺在地府裏被一群惡鬼折磨得淒聲慘叫,爺爺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自己怕死。爺爺失明前做了半輩子的風水先生,他說幹這行泄露了過多的天機,死後要遭閻王懲罰的。唐澤常常在夜半驚醒後,發現自己已是淚痕斑斑。

唐澤更加瘦了,食物進的很少,隻是一個人躲進臥室一根一根抽大量的煙。母親經常哭著埋怨父親的不是,數落他不該讓兒子去辦什麽展覽會。父親隻是沉默著懺悔,他何嚐不心疼不擔心唐家這根三代單傳的獨苗。但他也和兒子一樣,隻會默默凶狠地抽煙。

其實唐澤的消沉並非單單因為那場官司,他並不怕走上法庭,也不怕官司的後果,他的清白使他問心無愧。他隻是害怕爺爺的叫聲,那些他在夢境中一遍一遍地聽到的爺爺的驚心慘叫。他擔心爺爺是在地府裏真實地受罪,他甚至看見惡鬼們用巨大的鐵索穿透爺爺的琵琶骨將爺爺高高吊起,獰笑地一邊抽打一邊曆數著他的罪行。其中一條,唐澤在夢中聽真切地聽到:葬骨寶地,褻瀆佛瞳,子孫展刀,罪加一等!

唐澤的觀念在急劇轉變,他相信了那些傳說,相信了生死輪回。而這一切,隻是因為有關爺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