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兒,早兒……”
人在彌留之際,身體會愈來愈輕,意識也會愈來愈渾濁。
天際與塵世連為一體,連星星都灑落人間。星河相連,能相望卻不能觸及。
但,足夠好看,足夠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心底的沉悶變得輕了,我踏上那月光色璀璨的橋梁之時,老邁的身子便愈來愈輕。
直至狂奔,連衣襟都輕盈飄**起來。
我看得到江知栩,他就站在橋的那段,隻是,這座橋好長啊,長得我奔至他麵前時,都氣喘籲籲起來。
走近時,才看到他還是少年時模樣,龍袍寬寬大大,在細軟的風中飄揚,一如我們初見是模樣。
我才明白,人在彌留之際,是會眼花的啊。
我那時總覺得他胖了。
可走近才知,他沒有。
真是一點不聽話。
我明明有祈禱過上蒼,讓他在天宮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要等著我。
如今,他果真等著我,可卻終究沒有吃胖。
太討厭了。
隻是,我無力責備他,我掩了麵,一時有些不敢相看。
不是怕自己看他,是怕他看我。
我方才跑得太快,竟忘了對鏡自瞻,我可否還是那般老態龍鍾?
我可否,有恢複此生最美時的少女容顏?
“江知栩,你不要看我,我是不是……變得太老了?”
我躲閃著,背過身去。
遲遲不肯轉身。
可他未答我這問題,聲音那般沙啞著:“早兒,對不起,這麽多年,你一個人累不累?”
累不累?
累。
怎會不累呢?
我都忘了,我一個人究竟走了多久。
好像一輩子那麽長。
我掐指來數,才明白,是五十年啊,我竟一個人,在那宮中,茫茫然待了五十年。
待到兒女都有了青絲,皇孫皇孫女們都成了美滿的家室,待到盛世依舊,時光不負。
一切都好。
唯有,他不在。
我可真能熬,對不對?
我於是背著身,也不知為何,驕傲得像個鵪鶉,仰著頭倔強道:“可你看到了麽,你期盼的海清河晏,我替你做到了,我棒不棒?”
棒不棒?
我以為,我的少年會開心,他會誇我的對不對?
可他怎好似哭了呢?
我聽到他的哽咽了。
然後,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就那般小心地從背後攬住我,久違的,深情的,可話語間,卻止不住的哽咽:“我知道,我看得到,看得到,所以對不起,對不起,早兒,對不起……”
他……在說些什麽啊?
他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呢?
他幼時的難我都知道,他少年的掙紮我也知道,他青年時究竟被病疾拖到如何羸弱,我也知道……
有什麽好抱歉的呢?
有……什麽好抱歉的呢?
“沒關係啊,沒關係啊……”我呐呐著,不知為何,本該喜慶的時刻,自己的眸中也悄然染了淚。
我的少年,你不必抱歉。
我其實,也不是沒有怨過你,我怨過你初見時那般冷漠,我怨過你罰我抄那麽些乏味可陳的經書,我怨過在最依賴你時你娶了那許多鶯鶯燕燕,我怨過你不得不下那沉重的旨意,我也怨過你那麽早拋下我……
可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你從來都不是故意。
我知你的迫不得已。
所以,那許多種種埋怨,我終是原諒的。
我五歲進宮時,就已然沒有了家,長公主知我無用而棄我,嬤嬤被害,那時年幼,如若沒有你護我,我又將如何呢?
大概早就屍骨無存,落的與沈家一樣的下場。
我又如何活得這般久,如何成那一世功勳的皇太後?
我的世界,應早就沒了色彩吧?
所以那幾十年的孤寂,又算得了什麽呢?
我想將這話告訴身後的少年,想撲入他懷,說沒關係啊,終歸你等著我,我們今日天宮得見,就算踏過那奈何橋,往生輪回,也是值得的。
而且,我還有好多人沒見呢,娘親,嬤嬤,弟弟,還有趙婕妤和我的月月,也不知他們有沒有一樣等著我,還是,早早地踏入輪回。
走向新生?
不過就算見不到也沒什麽的,隻要他們都好,來世圓滿,就足夠了。
等沒等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我終究沒有說出這些話,身體就又暈暈乎乎的,大概是靈魂,太輕了吧?
我聽到我的少年說:“早兒,我向天宮請了命,我們重來一世好不好,重來一世,我定拚盡全力護住沈家,護住你一生美好,你不要再遭此劫難,不要幼小入宮,不要再跟著我這般苦……”
重來一世?
他這傻瓜,究竟在說什麽啊?
可我身體怎又輕了?
像是張紙片,輕得連到嘴的問話都化作煙塵,悠悠揚揚的。
悠揚得我都聽到嬤嬤喚我了,那聲音好熟悉啊,慈祥又溫暖。
久違又親切……
你聽,她喚著:早兒,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