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難得睡得香甜。

睡了整整十幾個時辰,做了好些個淩亂、細碎的夢,夢醒時,已是第二天。

天已大亮。

感冒也幾乎見好許多,不曾鼻塞也不再咳嗽。

窗外春意盎然,一縷縷溫柔的晨光透過窗欞,灑在寢殿內,照得寢殿暖洋洋金燦燦的。

我起身,輕輕撩開床幔,看到常嬤嬤已備好了晨間茶水,她在晨光下佝僂著身子,手中動作安靜而祥和,似真似幻,那般熟悉。

或許是剛睡醒的緣故,我整個人還有點神誌不清,便揉著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衝著常嬤嬤,嬌嗲地喚了一聲:“嬤嬤”。

早兒好想你。

好在話未出口,我看著轉身的常嬤嬤已清醒過來,禁不住啞然一笑,淡淡改口道:“常嬤嬤。”

“太後您起了。”她恭敬著行禮。

“是,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已是辰時,早膳已經備好,溪欒剛剛去端了,太後還要再休息會兒,還是奴婢現在服侍您梳妝呢?”

“梳妝吧。”我對常嬤嬤淺笑著,邊說邊走向妝台。

她也麻利地丟下手中的活兒,去妝台前為我洗漱、梳頭、化妝,有條不紊,規規矩矩。

常嬤嬤年紀其實已經很大了,比我嬤嬤還要大上許多,按常理,她無親無故,歸宿應在歸落齋的,但我了解她性子,如若任她去歸落齋,她極有可能就此……隨主而去。

畢竟春太妃是她的一切,就像我是我嬤嬤的一切一樣。

我便破例尋她來椒房殿當差,她知我的過往,便願意暫時放下赴死的決心。

我哄她因共情而能相互慰藉,總好過放她去死路的好。

盡管我永遠替代不了春太妃,她也永遠替代不了我嬤嬤。

……

常嬤嬤為我梳好發髻,戴好鳳冠時,溪欒已經端了早膳來,今日的膳中有雉羹,我望著,一不小心,心又隱隱痛了一下,便轉頭對溪欒道:“往後,莫要讓禦廚再做雉羹了。”

“為何,是今天味道不好麽?可太後還沒嚐呀,太後不是最喜歡……”溪欒皺著眉頭叨叨著,直至被常嬤嬤打斷。

“溪欒,莫要多嘴,太後說不做,不做便是了。”常嬤嬤輕聲提醒。

“知道了,那這碗要端回去麽?”溪欒歪著腦袋,依舊一臉的不解。

我看著她天真純淨的眸,終還是無奈道:“這碗……就放著吧。”

放著,就當他依舊還在吧。

怕嚇到溪欒,我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

大遼每五日一次上朝,昨日剛好滿五日,我和可知今日便不必上朝。

隻是從前,外患不穩,可知年幼要保證睡眠、飲食和鍛煉,大臣也對我這年輕太後多有憂慮,所以即便不上朝,這休息日我也是忙於政務的。

隻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如此勤政,還有另一層原因,那是我自己都不敢麵對的事實,才刻意讓自己忙一點,再忙一點,似乎足夠忙碌不休,就能忘記愛人已逝的傷痛。

如今,一年了。

我好像,也確實忘了。

是,忘了吧?

早膳用罷,溪欒問我今日要做什麽,有什麽安排,還要去書房麽?要不要多休息一會,或者看看皇上,見見太妃皇子公主他們?

她的小嘴巴嘰裏呱啦說了一大堆,卻都不是我最想做的。

我便說,春來了,陪哀家去未央庭走走吧。

一聽要去逛院子,溪欒便歡呼雀躍得像個小孩子,要不是看我和常嬤嬤盯著她,大概都能蹦起來。

常嬤嬤講禮數,便小聲教訓她:“溪欒,注意分寸。”

溪欒才用力忍住了自己無聲的歡呼,改成了一張刻意為之,麵無表情的小臉。

害我又不由自主的地笑了。

依舊是淡淡的,淺淺的笑。

這一年,我早就忘了如何哈哈大笑了。

我其實能理解她的興奮,一個才約莫十二歲的孩子,在這一年裏,隻顧跟著我去書房和朝堂忙碌了,大概早覺乏悶。

人非草木,又怎麽可能不悶呢?

殿外的陽光很好,未央園幾乎還是老樣子,我們曾經相依而坐的石階依舊還在那兒靜靜地呆著,隻是蒙了一些灰,應是許久沒有人坐在這裏了。

我輕輕拂了拂,嚐試了好多次,都還是沒有再坐下的勇氣。

隻得站在那裏,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片花海,還有青草、樹木,蝴蝶,看它們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發著芽,吐著新葉,揮舞著絢爛的翅膀,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仿若曾經,卻再不是曾經。

終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可我,怎連流淚都不會了呢?

我靜默了很久,才鼓足了勇氣,帶著掩不住興奮的溪欒穿過那個熟悉的小徑,彎腰進了石洞,來到“如初”和”小胖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這裏,依舊有不少貓兒、狗兒,似乎皇宮裏所有的小寵兒都已習慣將這裏當家,這個,江知栩孩童時便為他們打造的家。

隻是多年過去,如初他們早不在了,小胖胖應是也不在了,這裏的貓兒狗兒瞧著都很陌生。

後宮沒什麽人,也不存在什麽危險,如今這裏早已不是什麽秘密的地方,宮人們閑了都會來喂食兒、看顧,這些新生的小寵,早已無需我照料。

我彎下腰,忍不住地摸了摸近前一隻正好奇張望我的小貓,它的毛發柔軟,眼中閃爍著信任和好奇。

隨著我的撫摸,還“喵嗚”地叫了一聲,像極了幼時的小胖胖,我心中的冰涼倏然間被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暖融化了一些,微乎其微,但足夠我嘴角上揚。

溪欒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歡喜,仰著腦袋認真地問我:“太後喜歡的話,奴婢抱一隻回椒房殿給太後養著可好?”

“人還養不好,怎養貓兒呢?”我淡淡著回絕:“何況他們的世界早已無了噩夢和危險,能自由自在多好啊。”

“嗚……”溪欒大概不甚明白,嘟著小嘴巴不再言語,自顧自的跑去追小寵兒了。

我找了一塊幹淨的石台,緩緩坐下,就這樣在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靜默了許久。

隻是陽光再暖,繁花再豔,終還是暖不化心底那一處極隱秘的疼痛。

它就在那兒,生了根,發了芽,暖不化、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