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平生一癡人6(為離情愁滿天而更)

血,染過一地,陳尚寅麵上痛苦,用手撐著匍匐爬著。

“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你竟然愛我如此之深……我以為,你隻是小姐脾氣上來,隨便找個人玩玩而已……即使不是我,也一定……會是其他人……”

好一個“小姐脾氣”,好一個“隨便”!這種事,竟然還會“隨便”?“隨便”到將自己的清譽給一並搭了進去?

我目光微冷,想要開口,猛然意識到景行然這尊大佛還在這兒。這,還不是我不顧一切暢所欲言橫加指責的時刻……

“如陳大人這般貪慕高位顧念舊情的,想來即使知道,譚素心依舊是免不了這一番折磨……”當然,我所指的顧念舊情,純屬他的青梅竹馬玉香林,對於譚素心,隻要是個人,隻要有眼睛,都可以瞧出來他對她的狠辣,“瞧瞧這如花似玉的臉蛋……陳大人好狠的心呐。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毀了,唉……厚此薄彼,還真是令人寒心……”

我的嗲音發得過於盛氣淩人了些,薄情負相思,愁腸誰人憐?

“一而再再而三?風夫人怎知道譚素心這臉是第二次被折騰成如此?”景行然真的不是一個地道的旁觀者,既然由我開了頭,他就該讓我有始有終下去,非得拆我台幹嘛?不過這不問還好,一問就是這麽有水準專門指出我弊病的,倒是讓我再次惶惶。

這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我在他麵前犯了不大不小的錯了……

一次兩次尚可,但多了,睿智如他,怎麽可能不懷疑?

“素心與風夫人是打小的玩伴,自從素心成親,便少了些往來。如今在陳府內再見,素心便將前塵往事與她囫圇吞棗般簡單說了一下。”

譚素心此舉,當真是替我解了圍。先不論景行然再如何生疑,但隻要譚素心認定我是她打小的玩伴,那我的身份,便決計不會被拆穿。

見景行然將信將疑,我忙將話題扯開:“陳大人,你覺得,該拿什麽來賠譚素心好呢?她都快死了,可都是你一手促成的呢。”麵紗下的臉染上嘲諷的笑意,我撫摸著譚素心的手,就是這隻手,將銀針扭曲了方位,生生將自己送往解脫之地嗎?

陳尚寅染血的手觸目驚心,雙腿被截斷的位置,似乎是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疼痛。他的手摸索上那參差不齊的腿骨。那腿,早就毀了,隻空留一個上半身及幾寸的腿骨,行屍走肉一般。

此刻的他卻如同入了魔障,對著床上無法動彈的譚素心癡癡地笑了出來:“如今我這般,賠你,可好?”

即使用他的命賠償她也無濟於事,他想的,還真是可笑。

床上的譚素心唇畔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那張臉上的疤痕,仿佛也因著那抹笑而別開生麵起來,分明便是醜惡的痕跡,可卻讓我感覺到百花綻放的光芒,幽香陣陣,沁人心脾。

“真的,可以賠嗎?你覺得,有用嗎?”幽幽的聲音,如同自語,卻在這靜謐的空間,格外擲地有聲。

陳尚寅瞬間便慘白了臉色,那張原本便蒼白的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卻,隻留下冰錐般的痛,在四處滿溢:“我以為,一切都來得及。我以為,我可以既救了你,又保全了她。我以為,我可以誰都不用失去。我以為……”

“你以為……嗬……真是好笑啊……陳大人,就是你一個‘以為’,將她給弄到了如今的地步……你可千萬別說你是愛她的啊。”我發現,真的是不行了,怎麽越說越離譜了呢,這怨婦氣質,怎麽我這個局外人比當事人還要來得濃烈些呢。暗暗瞪視了一眼搶了我位置的景行然,一定是受他影響的。對,就是這樣。

陳尚寅對於我的話並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灼灼,卑微竟似祈求般望向譚素心:“我與香林自小便相識。雖沒有海誓山盟,卻已到了私定終身的地步。可是他父親心狠,貪慕富貴,將她給嫁給了那個不中用的縣令公子。我恨,可我沒有辦法,當時的我,根本就沒有那個能力救她出來。他父親知曉我和她之間的事情,便將我和老母趕出了城,我這才流落到橋水鄉,這才遇見了你。”

臉上神情恍惚,他突地便漾開一抹笑意:“你長了香林三歲,那時候的你,真的,明明她才是大家閨秀,你不過是個小家碧玉,卻比她端莊嫻雅得多。上元佳節,我故意與你相遇,一次次,讓你被我的才情所迷。其實,那時的我目的真的很簡單,隻想著借助譚鄉紳的威望與財力,更快速度地讓自己變強,隻要變強了,我便能夠快點、再快點去娶回香林。不管她嫁得如何,我自始至終,唯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從別人手上娶回她,給予她幸福。這是我兒時便與她約好的,自是不能食言。”

“可是,越發和你接近,我便發現,你身上總是呈現香林的影子。那時的我,當真是以為自己愛香林愛得無法自拔了。和你的那一夜,其實早就在我的計劃之內,家中病重的老母被我活活氣死,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我隻是,不想錯失機會。所以,我千方百計地哄騙你,得到你的身子,讓注重門楣的譚鄉紳不得不妥協,讓你……隻能嫁給我。”

“後來,我真的是如願以償了,且,憑借著你爹的威望讓自己愈發小有所成。看著你每日裏對我笑靨炎炎,

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我娶你,不過是利用你而已。隻是,我卻不敢,不敢讓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我還沒有娶到香林,我還沒有去實踐和她的約定,我不能將這一切道出,我不能夠讓好不容易走出來的坦途再次變成坑窪的泥濘。”

“每每見你為了操持家務而累得麵色疲憊,我會為你心疼。每每見你為了迎合我的喜好而被迫讓自己做些違心的事,我便會控製不住地想要將你攬在懷裏。那時的我,一遍遍安慰著自己,因為還要仰仗著你爹,所以才會對你產生那樣的情緒。所以,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你對我的好,也理所當然地如同一個最親密無間的夫君一樣給予你同等的好。直到那一天,我將譚家的家財全部掌控在手中,知道那一天,你爹逝世……”

“其實,你爹並不是病重而死的,是我,將他活活逼死的……當無意間看到他收藏的你娘的畫像時,我便怔住了。那個人,你知道嗎?她竟是香林的娘親……所有的不可思議,仿佛都迎刃而解了。為什麽,我總會在你的身上看到香林的影子,原以為是思念她過甚,其實,你與她,根本就是一母所生。”

“你娘拋下你之後便嫁給了香林之父,不過所嫁非人,直接鬱鬱而終。你們的命運,注定了,要牽扯不清……我跟你爹說,我愛的是香林,娶你,不過是為了娶香林。他仿佛早就將什麽都看透了,對於我潛移默化中將他的家財占為己有,也不追究,隻是讓我,還你自由身……”

“我答應了,因為我隻想要娶香林,其餘的,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所以,我當即便寫了一紙休書。隻是他死後,看著那紙休書,我心裏卻又似長著野草,淅淅瀝瀝一個勁刮著五髒六腑,揪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知道,當得知我並非是真的將你當成香林替身的那一刻起,我便放不開你的手了。所以……我可恥地違背了對你爹的承諾,用另一種方式將你留了下來……由妻……變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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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熱的天氣,房門緊閉,窗戶卻是敞開著的,血腥味雖然淡了些,但還是在這一室的空間內徐徐滿溢開來。

身上,早已出了熱汗,我隻覺得憋得慌。聽得陳尚寅似懺悔似無奈地回憶著過去,第一反應便是,為什麽世上總是有那麽多的傷害……為了一個人,而去傷害另一個人……這樣,真的值得嗎?真的,到頭來不會後悔嗎?……

死水一般的沉寂,陽光從窗戶中射入,那般的微薄,塵埃打著轉,影射出美好的一幕。這般的光明,是所有人都該渴望的。

譚素心輕咳一聲,就著他的話繼續講了下去:“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口中的香林,卻要為了你們的幸福賠上我的一生。嗬……諷刺啊……你說他是我妹妹,世上,當真會有這般的妹妹嗎?這般,欲置我於死地的妹妹?”

“眼見著你將守寡的她迎娶入府,媒婆說合,禮數周全,聘禮豐厚,我不是不嫉妒的,可我在賭,賭你並非那般絕情。隻是,我卻錯了。你與她本就是最相配的一雙華人,已成妾室的我橫亙在你們中間,不過是更襯托得你們情比金堅罷了。”

“一幕幕恩愛在我麵前上演,那般的酣暢,那般的淋漓,我的利用價值,早就告罄。所以,我毫不留情地用簪子劃花了自己的臉。結發不結心……沒想到,在自己的臉上揮毫,竟還能夠將那幾字寫得有模有樣的,嗬……想到那時你怒氣衝衝地質問我的臉是怎麽回事時,我便覺得那時的自己,真的是做對了。這一生,恐怕也隻有那麽一件事,是做對了。”

“隻是,你的懲罰,太狠。”慘然一笑,譚素心心思飄遠,“不過是個擺設的妾室罷了,所有的應酬,自有她陪著你。我即使容顏盡毀,在足不出戶的情況下也不可能丟了你的顏麵吧……可你卻讓她作為正室,對我嚴加管束。管束的後果,便是直接命人將毒蛇的獠牙給拔了,讓它們一條條蜿蜒著醜陋的身軀滑入我的口中……黏稠的**,那是蛇的口液嗬……那蛇信子一伸一探,直接便從我的口中穿過,透過咽喉深處,一條條,滑溜著鑽入……嗬……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我這腹內鐵定還養著幾條小蛇呢……”

驚恐,無以複加。

我雙目圓睜,她那夜跟我說什麽她腹內有蛇的事情,我也隻是當她苦中作樂的玩笑一聽而過,如今再一想她舌苔仿佛被什麽東西咬過。所有的一切,都對上了號。

“陳尚寅!你還是不是人!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她!你究竟有沒有一絲一毫將她放在心上……居然……”床榻旁,是幾個空碗,我直接便一股腦兒將它們扔向地上急急想要爬過來的陳尚寅。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呢。那樣的懲罰,即使是個男子,恐怕再好的承受能力,也早就活活被嚇死了。他這樣對自己的結發妻子,算什麽……耀武揚威嗎?

“你先別激動,小心動了胎氣!”激怒的性子使得我一下子便從床榻上站了起來,想要走過去狠狠將那個男人踢上幾腳,卻被人一把按壓住身子。

景行然一手覆在我腹部,另一手順理成章般攬著我的肩,將我撈在他臂彎中,徐徐安撫我重新坐在床畔。他的麵容隱匿在那垂落耳畔的發絲後,看不真切。

被他安撫著緩下心神,我這才發現,這一次的我,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怒極之下大罵陳尚寅,哪兒去管什麽真聲假聲?根本就是破口大罵,管它拿不拿捏那份火候……

即使景行然聽出了我的聲音,我也顧不了那麽許多了。若這事情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也許我會忍下來,可發生在譚素心身上,我卻怎麽都忍不下來。

也許,有時候我對自己太過殘忍,但對心底在意的人,我卻做不到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