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存一覺醒來,天已大光。
昨夜懷軒樓上言談甚歡,不覺多飲了幾杯珍珠紅,竟是一夜無夢,好睡至此。玉清存心情極好地翻了個身,眯著眼繼續賴床。窗外傳來陣陣鬆木的清息,這氣味令人懷想沈放。
剛剛餘管家前來說道,那鄉墅已經購置好,隻等玉清存前去察看,不久即可入住。
那是一座氣氛恬靜的莊園。莊後鬆山,莊前農田,並一條河流於莊側宛轉而去。
想到日後兩人一起居住的樂趣,玉清存一個躍身,從床上起來。一邊快速地洗漱,一邊樂滋滋地想著一會見到沈放,必要同他一起去看那莊園。
他用完了早點,歇了一會,還沒見沈放到來,不覺有些好笑起來,心想,這沈放居然也會因酒誤點。
他獨自一人攜琴來到遏雲亭,略彈了幾曲,但聞鬆風清淡,心思逐漸沉靜。不覺想起與那沈放相遇種種,唇邊便浮起一縷歡欣,指下亦錚琮奏起初遇時,沈放所唱之歌。
“扶翼千裏,思接八荒。
天地萬物,沃爾其皇。”
這沈放胸襟著實闊大,起一句浮想聯翩,乃是自喻展翅之大鵬。玉清存反複輕撫這兩句,臨風極想,似見一雲中鵬鳥,冉冉西來,所瞰之天下萬物,無不欣欣向榮,這自是其人心境開朗所致,所謂心喜則目中一切皆喜樂安好。
“君子卓犖,縹緲輕裳。
胡為斯人,輾轉懷傷。”
彈到這兩句,玉清存臉上的笑意更深,隻可惜他自己卻是不知,此刻的他是如此溫柔迷人,哪裏還是當日那個輾轉懷傷的不遇之士。“君子卓犖,縹緲輕裳。”輕吟此句,一陣甜蜜湧上心頭,在沈放眼中,他竟也是這般地出塵?
“日月交出,孰止炎涼。
東看逝水,千古湯湯。
生之瞬兮,長歌未央。”
是啊,生於塵世,又何能免了憂喜?這世上諸多悲歡,原是自然存在,就仿佛天地之有日月,炎涼自然更替。更千古以來,世事莫不逝如流水,即便是炎涼難耐,亦終將一瞬而過罷。
則如此,於短短之一生,又何不長歌而樂,欣然而往?
這道理,循來又怎能不知,隻當日身迷其中,竟惶惶不知返也。所謂關心則亂,眼見得一個個昔日好友唾棄遠引,身邊更無一人能解,其間苦痛難言,若教立時拔身脫開,也真不能。
當彼時,沈放如此歌來,聽其歌,感其誠,更視角瑰麗開闊,襟懷奇宕不羈,隻怕聞歌之時已然傾心矣。待見其人儀表脫俗,親近之心何能免之。
此後,愈是言深,愈覺兩人心性如此相投。念及此,玉清存第一次,對這上蒼之神感激無盡。由是,這世上一切,莫不靜好,竟心中一派祥和安樂。
當這玉清存漸漸從冥想安適之境思返時,抬眼卻見日頭已將近午,而沈放,還是不見人影。
玉清存一笑起身,打算前去客棧,心想待見到沈放,看不好好一番嘲笑。
來到客棧,推門一看,卻是一怔。這房中空無一人。件件東西盡如前日般地擺放,卻獨獨不見沈放。
玉清存心下詫異,忙跑去詢問店家,皆道自昨晚就不曾見到其人。
他心中一沉,首先浮上心頭的竟是那句“春事良難久,緣何每跂望。”
這沈放,竟是不辭而別了麽?
那句詩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個糾結,為此亦隱憂不斷。卻又不敢問明,隻想著兩人情已日好,那無非是當日沈放猶疑未決,一時感慨而已。更想著沈放既也情鍾於他,並挑明之後依然如故,若說有甚難解之隱衷,也是不像。
卻不料今日竟無聲無息地別去,思來不正是“春事良難久”之所兆麽。
他一個人坐在沈放房中,愣怔許久。見那桌上紙字仍隨性放置,望之宛見當日沈放含笑看他一眼,瀟灑揮筆的模樣;那鏡前木梳亦夾著幾絲斷發,靜靜而臥。卻愈看愈思,愈覺得仿如夢境一場。急切間又尋不來沈放,不能切實地觸摸到,幾乎無法說服自己這一切當真發生過。
卻又心底抱著一線希冀。沈放不是說過要相信他麽?許是有它事纏身,不定這時已去他家尋他去了呢。
想到這裏,玉清存趕緊抽身,疾向自家府門而去。
進了門,問了老餘,卻道並未見到沈放來訪。玉清存一腔熱切倏然落空,竟不知所措,昏沉沉獨自步到房中,竟午膳亦無心去用,隻空坐於窗前,也不知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