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程雪嫣內向靦腆膽小柔弱,經常躲在房裏發呆,還會偷偷的哭。雖然自己年紀尚小,卻也從父母偶然的閑談中得知一點原委,自然對她深表同情。於是每每去程府,她都會去看望雪嫣,雖然程府要什麽有什麽,她還是會帶點禮物過去,當然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
程雪嫣初時對她並不熱情,或者說她這人根本就不會熱情,對誰都是淡淡的,小小年紀卻極懂進退分寸,年僅五歲,舉手投足便透著股高雅之氣,隨便站在哪裏都會吸引諸多目光,據說這完全遺傳自她的生母,如此也便難怪程準懷總是對發妻念念不忘了。
相形下,自己就太不穩重了。程雪嫣好靜,她倒不是好動,她好說。每每來程府,她都把家裏或路上見聞翻來覆去的講給程雪嫣聽。
小小的程雪嫣有板有眼的拿著針線學做女紅,她便在一旁唧唧呱呱的說。有時見她半晌沒有動靜,還以為她煩了,可是自己一停嘴,便見她投來探尋的目光,於是又立刻興致盎然的重複一遍。
父親粱桐石每每見此情景都含笑搖頭,總說若是沛菡像雪嫣一樣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便好了。
雪嫣總是作為榜樣擺在她麵前,她也不生氣,倒愈發覺得她可憐,她瘦弱的身上好像壓著什麽看不見的卻很沉重的東西。
大概就這樣唱了三年獨角戲,直到有一天,她仍講得高興,卻見正在繡一個金累絲香囊的程雪嫣抬起頭,目光水水的望著自己:“酥兒印很好吃。”
她方看向春藤案幾上的纏絲瑪瑙小盤,上麵的酥兒印不知何時少了兩塊。
心中一喜:“你喜歡?我下次多帶些給你,我娘做點心可好吃呢……”
話音剛落,就見程雪嫣神色一黯,她立刻意識雪嫣的親娘已經……
正慌著,卻見她又笑了,低頭咬斷香囊上的線頭,又細心藏好。
“你的花繡得真好看。”她看著香囊上栩栩如生的山茶花,由衷讚道。
程雪嫣也不說話,打開一個指甲大的香球,從裏麵撮了一星香料填進去。
那是她從未聞過的一種香料,極香極軟,仿佛可以伸手觸摸一般。
“這是什麽香啊?”她深吸一口氣,好奇的問道。
“蜜合香。”
蜜合香,南陵貢品,價值連城,隻要放一點在衣箱中,香氣便會沾染其上,三年不散,如此珍貴隻有宮裏人才用,怎麽會……不過當時的程準懷已是先帝寵臣,還奉聖命承辦了女學關雎館,所以有此賞賜也不奇怪。她雖然知道程雪嫣不受杜覓珍所喜,可是吃穿用度卻從來不比程家另兩個姑娘差,況且她畢竟是程府長女,程準懷還經常會單獨給她些稀奇的玩意。
程雪嫣細心將香囊整理好,又端詳一會,然後……遞給她……
她一怔。
“帶在身上,整個人都會香香的。”
看著程雪嫣如雪晶瑩的笑,她不可置信:“送給我的?”
程雪嫣微微點頭:“皇上賞了爹爹,爹爹便分了二娘、三娘和我們三個姐妹,隻可惜……”她露出為難神色:“隻有這麽一點,本來想再給你做一個荷包放在衣箱裏的……”
“太貴重了,我不能……”她聽娘說,這貢品每年隻有一小盒。
“有什麽貴重的?你來陪我,更是貴重……”
程雪嫣聲音漸低,她卻聽得心動,原來她並不是什麽都無所謂,隻是不說而已。
自此,兩個人的情誼便日漸加深,程雪嫣的笑容也多了起來,二人經常倚在嫣然閣的露台欄杆上,一邊觀看滿園風光,一邊吃著她從家裏帶來的酥兒印。
如是,又是三年。
她十一歲了。因是家中獨女,父母對她期望很高,於是便送她進關雎館學習女藝。雖然同好友距離拉近,可是卻無法見麵,因為關雎館規矩森嚴,如非逢年過節或無特殊情況,每一月隻允許離館一次,卻是直接回家,不得在附近逗留。
好在兩年後,程雪嫣受封為閨禮先生。
當程雪嫣重新出現在麵前時,她隻覺她更柔美更清雅了,而她的一言一行無不透著高貴之氣,一舉一動無不合乎禮儀規範,也難怪隻有十三歲便受聖上欽點,成為帝京最年輕的女先生。
雖是如此,也隻有私下裏兩人才能說上兩句,卻又礙於管理嬤嬤的威嚴,匆匆分開。可也隻過了兩年,她便嫁入了顧府,成為顧太尉的三兒媳。
其實她是知道她不想嫁的,原因……她那性子自然是不會講的,不過她那似乎能穿透重重粉牆的目光仿佛在勾畫一個人的輪廓……
那個人,她也見過幾次……
不過,雪嫣是不會違抗父命的,她終是嫁了。顧府因顧夫人戴千萍有著不下於杜覓珍的嚴厲,還極好麵子,對府內女眷管教甚嚴,她曾寫過書信給雪嫣,卻始終未得回音,過不多久便聽說她在顧府並不如意,顧浩軒是個花花公子……她的陪房丫頭成了妾室,還有了身孕,然後就是……
她在娘家時就不受寵,因是顧太尉親自上門為三子求親,當時整個帝京都為之轟動,雖然嫁得早,卻暗自慶幸她就此便可以享福了,誰想會遇到這種事?而今再次回到娘家,她的境遇……
程雪嫣正看著枝頭那朵含苞待放的梨花,神色恬淡,並無悲戚。
或許是哀莫大於心死吧,她暗歎。
跟在後麵的碧彤則有些不安,她猶豫著是否該將自家主子失憶之事告訴梁沛菡,畢竟主子這病不宜向外人宣揚。
“你薰了什麽香?好香啊……”程雪嫣突然轉過頭,上下打量梁沛菡,目光鎖定在她腰下係著的金累絲繡花香囊上:“這香囊真漂亮,哪買的?“
碧彤額角當即沁出冷汗。因了蜜合香的貴重,她自然記得姑娘曾將分得的極少的蜜合香全部贈與梁沛菡的事,還有那個香囊,是她親手繡的……
“不記得了嗎?是你送我的蜜合香,香囊也是你親手繡的……”
凡經關雎館培訓出來的女子均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以示素養良好,於是梁沛菡雖有疑慮,唇角卻仍保持著好看的弧度。
程雪嫣腦懸黑線,急忙轉過臉去繼續看花:“是嗎,我倒忘了。”
此舉被梁沛菡視為合理的哀傷,臉上不由現出同情之色:“那還記得酥兒印嗎?”
“蘇爾印?是誰?”
碧彤幾乎要跳過去捂住自家姑娘的嘴了。
梁沛菡縱使有再好的定力也難免露出驚疑之色。
“大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竟然不記得最愛吃的酥兒印了,我們姑娘此番還特意央夫人做了些帶來,大姑娘一會嚐嚐,看還是不是當年的滋味了?”旒蘇忍不住笑出了聲。
“旒蘇……”
梁沛菡警告的目光讓旒蘇吐了吐舌頭。
也幸而旒蘇打了這個岔,碧彤急忙上前:“既然梁姑娘帶了姑娘最愛吃的酥兒印,咱們就回嫣然閣去嚐嚐吧。”
程雪嫣自然巴不得脫離這尷尬局麵。
於是,碧彤與旒蘇繼續跟在後麵說笑,但是她說的很大聲,還多是許久前程雪嫣和梁沛菡相處時的事。
程雪嫣自然明白碧彤的用意,暗讚這個丫頭還是蠻機靈的。
走到馨園邊上時,忽然聽到一陣劈啪聲間雜著輕輕的抽泣低呼,卻是一個青衣嬤嬤正在責打一個小丫頭,那小丫頭十一二歲模樣,哭得可憐兮兮的,身子隨著藤條的落下而不停哆嗦,碎花衣上已滲出條條血印,卻是跪得直直的不敢有絲毫躲閃。
隻聽嬤嬤邊打邊說:“要你在主子麵前多嘴?要你在主子麵前多嘴?下次還敢不敢了?還敢不敢了?”
小丫頭口裏嗚嗚著,大概是說些“不敢”類的求饒之語。
梁沛菡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像她這樣的姑娘,此類事件早已司空見慣,主子責罰下人,嬤嬤責罰丫頭,天經地義。
程雪嫣還是頭回在真實的生活中見到,這不是虐待嗎?一時都想上前見義勇為了,可是碧彤攙扶她的手卻極是堅定,且瞥了眼那小丫頭,語重心長的歎道:“唉,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啊……”
她心一凜,碧彤此言似乎別有他意。
於是回到嫣然閣後,她便保持沉默,如此也真的很有以前的狀態,況梁沛菡帶來的酥兒印的確好吃,她非常有風度的蠶食了兩塊。
梁沛菡便也不再生疑,卻仍覺得有一點不同,但一時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同,大概畢竟分離了三年,難免生疏,況她經曆頗多,性子有些改變是難免的,隻是並無悲戚之態著實奇怪,她本以為自己此番會見到一個哭成淚人的程雪嫣,不過這樣……也好。
說話間,杜覓珍又遣人送來了時鮮的水果和點心。她在這方麵一向是很周到的。
“再過兩個月我就要進宮了,以後見麵怕是更難了。”梁沛菡說著,眼圈便紅起來。
程雪嫣也不禁動容。這個梁沛菡的確是個真心對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