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不共戴天

夜涼如水,清冷的月光照在孝仁帝削俊的臉上,微風吹起,禦花園內暗香浮動,宮燈照處,朦朧若夢。孝仁帝緩緩踱步,腳下落葉沙沙作響。

“宣李彥來!”孝仁帝長吸一口氣,道。

劉全低下頭,退出孝仁帝的視線,急急跑出宮外,快馬加鞭趕到何府。侍衛剛做出阻攔的動作,早挨了一鞭,再轉身時,劉全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大人,皇上召見!”劉全哼哧哼哧找到李彥,一手擦著汗水,真是上麵動動嘴,下麵跑斷腿。

李彥在何琦的攙扶下,撫胸連連咳嗽,彎腰弓背,涕泗齊出,顯得十分吃力,許久才拭去眼角的眼淚,直起身子,聲音微弱沙啞,道:“公公見諒,草民突患疾病,恐不幹淨,有汙皇城,萬不敢接旨進宮!”

“這”劉全遲疑,剛剛還聽人說他舌戰群孺,活躍得不得了,怎麽好好的就病了,李彥這是唱的哪一出。

“劉總管不必為難,照實說就是了!”何琦一邊心疼地拍著李彥的背,一邊歎道。

劉全還要說話,這邊一個丫鬟捧著一個托盤,盛滿了琳琅滿目的金銀珠寶,擺在他麵前。劉全也隻好伸手接了,乖巧地閉嘴。可想而知,今天必定是個不眠之夜。

劉全空手折回,孝仁帝雙眉中間齊聚,喝道:“好個大膽刁民,竟敢裝病抗旨不遵?劉全,再去,告訴他,朕今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劉全早有準備,又飛快跑一趟何府。

剛到時,何琦正將李彥扶上軟轎,前後家丁百盞宮燈將街道照著,亮如白晝,丫鬟嬤嬤伺候,衣裙飛舞。李彥見劉全飛馬前來,揮一揮手,示意他前麵帶路,似乎一切都未出其預料。劉全越來越看不懂了,歎息一聲,騎馬上前。

何琦牽著馬,遠遠地跟在後麵,看著李彥一步一咳嗽,直咳的臉色通紅,心內悲痛,又覺淒涼,似乎李彥這一去,再也不回來了。幾日的相處,何琦感覺到,李彥似近實遠,看不懂,摸不透。

李彥的咳聲和幾百人的腳步聲,打攪了京城的清靜,有些好事者,下床披衣,推窗駐足眺望。

“又出什麽事了?”

“喲,這不是李駙馬嗎?怎麽說病就病了,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啊”

“有錢人身子就是嬌貴,昨日不是還好好的嗎?嘖嘖嘖,當時那番話說的,真是滿腹經綸啊。少年英才,可惜,可惜咯”

何府家丁不敢走快,怕顛著李彥。劉全雖然著急,卻不敢十分催促,看這情形,萬一弄出個好歹來,還真要帶個屍首去見皇上不成?再說了,到時候就是何家也放不過自己。

短短的一段路程走了一個時辰才到,劉全聽守門的公公提醒,皇上去了宣政殿。外臣入宮,都必須下馬落轎,劉全不敢自專,且從權,讓一個家丁背上墊著軟毯,背了李彥過去。

“哼!來了?!”孝仁帝冷喝一聲,手一揮,所有的人知趣地退了下去,“砰”的一聲關了大門,遠遠地守在門外。

“微臣奉旨來遲,請皇上恕罪!”李彥從地上爬起,已不再咳了,精神奕奕,完全沒有了先前的病秧子形態,字正腔圓,大聲答道。

孝仁帝一怔,冷冷地看著李彥,有種風**來的無奈,道:“為此舉,愛卿將作何解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臣不該來,不想來,也不能來。”李彥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咬牙切齒,鏗鏘擲地,對孝仁帝怒目而視,怨氣衝天。

“你都知道了!”孝仁帝無力地看著跳動的燈光,歎息道。雖然知道紙遲早是包不住火的,但始料不及的是,這麽快就讓李彥察覺了。

李彥得到孝仁帝的首肯,眼淚終於止不住地留了出來,父母的音容相貌仿佛還在眼前,可已是陰陽相隔,悲痛望著孝仁帝,無知無畏:“臣不知!家父一生光明磊落為人,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他有哪點犯了國法?不得不以死恕之?”

孝仁帝所有苦心一朝付之東流,聽李彥之言,更是絕望,豁然轉頭,冷笑道:“草芥鄙陋之民,你這是在質問朕嗎?”

李彥磕頭咚咚作響,悲然道:“臣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家父之誌,臣不敢有違!皇上之威,臣不敢犯!請皇上賜臣一死,以全臣之忠孝!”

孝仁帝突然仰天狂笑,長久不息,乃道:“豎子,你以為朕不敢殺你嗎?”突然想到,李彥如今裝病而來,隻怕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而來的,頓時心如死灰,剛抬起的手,軟軟地放下,也落下兩滴無奈之淚。

“臣謝皇上成全!”李彥再磕了三個響頭,站起拱手,一步步退至門口,開門出去了,禮數絲毫不亂。孝仁帝瞧著,心內歎息。

待李彥走出不久,屏風後閃出一道袍老者,此人愕然是李彥的先生。其實此人姓劉名天賜,原是孝仁帝幼時之師。然孝仁帝微時默默無聞,是以宮中沒有幾個人知道劉天賜這號人物。是孝仁帝特意安排到李彥身邊的。

“先生所言不虛,彥兒至情至性,聰明絕頂,朕隻怕已無時間挽回了!”孝仁帝臉上滿是悔恨,搖著頭,摸索著桌麵上的《頻湖脈學》。

“皇上切莫費心,公子正血氣方剛,一路太順,讓他到外麵去磨磨性子也好!”劉天賜建議道,“此時給的太多,反倒會讓他心生退怯!”

孝仁帝這才轉陰為笑,道:“就依先生之言,判他一個流放吧!”

劉天賜止住道:“皇上不可,名義上還是要過得去的,隻是地方嘛”

“朕自有打算,先生不用擔心”孝仁帝舒心一笑,道。劉天賜心思轉得極快,立刻猜到了孝仁帝的意圖,暗暗點頭,規矩默立一旁。

何琦哪歇得住,自李彥走後,一直守在門外,癡癡地盯著宮門方向,紗巾薄衣,不知風冷夜涼,險些化作了望夫石,任誰也勸不住。何常在老邁,也坐在台階上,把玩著一隻西域弄來的煙鼻。

遠遠看見一路宮燈,又聽馬蹄聲急。報信的從馬上翻滾下來,還未來得說話,何琦已然躍上馬背,大喝一聲“駕”,掉頭而去。

待走近,卻見李彥躺在軟椅上,眼中含淚,模模糊糊地,看著天上的彎月繁星,不言不語,顏色憔悴。何琦心中又是一痛,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開口不得,隻得陪著落淚。

“傻丫頭,哭什麽?”

何琦聽言忙拭去眼角淚水,強擠出一絲笑容,見李彥正溫柔地看著自己,嬌聲道:“還不是你害的,一回來,便對人家愛理不理的。”竟當眾撒起嬌來,左右聽了皆覺好笑,卻不敢言語。

這時何常在也騎馬趕來,見二人有說有笑,放下心來。知道此處不是問話的地方,便向李彥點點頭,隨著隊伍,一起回府。

“賢孫婿,科舉之事如何?”何常在終是忍耐不住。

李彥笑了笑,淡淡道:“有驚無險,外麵的試題都是假的,不過為給百官一個交代,皇上隻是撤了我的主考官之職。”

“也好,無官一身輕!”何琦聽言,撫掌笑道。隻要李彥平安無事,其實她還真沒將那什麽“主考官”放在眼裏。隻是擔心李彥,剛做事,便遇如此大挫,不要有太大壓力才好。

“嗯”何常在雖然可惜,但是此事至少沒有牽涉到何府,聽李彥之言,皇上對此事已然放下。

何常在又說了兩句安慰的話,終究心中不快,便早早回房歇息去了。李彥雖然勉為其難,與何琦強顏歡笑,但終究口不應心,時常答非所問。何琦心知肚明,也興味索然。兩人談一陣,停一陣,都不知道如何開口。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兩人就沉默了,寬衣解帶,草草吹燈睡了。

第二天,城門未開,劉全早早敲開了何府的大門,宣旨而來。

“李大人,皇上讓奴才給您帶來一個口信,說:夏州蘇遠克扣軍糧,貪墨軍餉,惑亂軍心,已被十三皇爺革職查辦了,愛卿且去接任。至於卸任主考官的聖旨,李大人且先動身,晚幾天自然會送到路上。”劉全說恭敬客氣,笑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不得誌的人,死灰尚且能複燃,何況是人,給別人一條路,就是給自己一條路,所以他從來笑臉迎人。

“謝皇上恩典!”李彥淡淡道。

而何常在卻瞠目結舌,不是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嗎,孝仁帝此舉何意?何常在看不懂,想不明白,然看李彥坦然接受,仿佛早以預料到了這一切,不禁心想:“難道皇上要對十三王爺下手不成?”

何琦又拿出一疊銀票,這次劉全卻怎麽也不肯收下,上次是與人方便,這次若接,便有點趁火打劫之嫌。雖然同樣是錢,但其中輕重,劉全分得十分清楚。

“大人快些準備,越早動身越好,科舉考試就在今日了。”劉全提醒一句,便向何常在作揖,拜了拜,知趣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