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數羅漢樵夫論佛,慕風月書生牆外
五月初五端午,又名女兒節,江州家家戶戶女子穿戴一新,白日相邀沿河踏青暢遊,以娛心誌,以討吉祥。晚則手執彩線對燈影而穿針,能一次穿七針者,則為巧手;或精心做些小物什,四街遊玩,若有心儀者已物拋之,以明心意,不視為淫。
陳家家大規矩多,自然不能隨意拋頭露麵,又兼陳天海之妻陸氏常居天池寺,是以每到這個時節,家中女眷齊出,去天池寺遊玩一番。
是時,陳懷之妻獨坐一乘八人大轎為首,而後陳恪、陳慎之妻以及陳欣怡一人一乘四人轎,各主子的丫鬟分坐兩輛翠蓋八寶車,侍衛前後護衛,小廝左右照應。
天池寺的主持早在幾天前便得了消息,是以謝絕了所有香客,四下重新打掃了一遍,更是將西麵待客之處擺了花草,團團掛起簾子。當日,早早開了山門,引領僧眾迎在門外。
陳欣怡下轎,抬眼看時,此時正是五月初旬,綠樹當頭,紅榴照眼,天池寺做南朝北,依山傍水而立,地勢絕佳,風景瑰麗,不禁心曠神怡。
“走吧!”陳欣怡跟在幾位長輩身後,自山門殿,過天王殿,一直來到大殿,她一麵看一麵給馨兒講解各殿各地所供奉之神的名稱、來曆以及他們衣著姿勢所代表的含義和傳說。馨兒聽了又是新奇感歎又是羨慕佩服,雖然天池寺來過不隻一次兩次,但今日才覺各人各物變得鮮活起來。
“印光大師曾道:‘欲得佛法真實利益,須向恭敬中求;有一分恭敬,即消一分罪業,增一分福慧;有十分恭敬,即消十分罪業,增十分福慧。’枉我們拜了這麽多的佛,隻顧著自己的貪嗔癡,卻不知佛由心生。”
馨兒聽著陳欣怡自說自歎,悲憫之心溢於言表,雖茫然不懂,卻能感同身受,不禁默然點頭而應。
大殿正麵拱有五方佛,自左向右分別是北方不空成就佛、西方阿彌陀佛、法身毗盧遮那佛、南方寶生佛、東方阿閦佛。東西兩側設立十八羅漢,個個金身華蓋。
陳懷之妻親自拈香,其他人也隨著下拜。其實陸氏真正的住處是在天池寺邊上的一個小庵內,因為她虔心修佛,沒有陳天海的吩咐眾人也不敢打擾,是以也不必去行禮問安。各色禮畢,方丈立馬安排眾人往西麵客堂休息,捧上各色瓜果。
陳欣怡故意慢走半步,帶著馨兒趁眾人不注意從後麵溜到大殿之後,看了觀音像,又將法堂、藏金閣、鍾樓及兩側配殿覽盡,這才盡興。
這時逛到羅漢堂,想起小時候數羅漢的情形,不禁心癢。由於方丈顧及陳家女眷或有不便,門外隻留了一個聽事的老僧。
“阿彌陀佛,女施主有禮!”
陳欣怡和馨兒也都雙手合十還禮。
“馨兒,進門時,注意是先踏了哪隻腳?”陳欣怡近日將心思都放在馨兒的事情上,心情倒開朗了一些。
“為什麽?”馨兒問道。
“數羅漢時,先邁左腳者便從左開始數,右腳則自右邊數。”
馨兒“哦”了一聲,以前也數過羅漢,卻不知還有這許多規矩,見陳欣怡先踏了左腳,心裏想著,便選了右腳。
羅漢堂雖小,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共有五百尊羅漢,雖不是第一次,兩女剛進門,還是被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人物震撼了。
“那是不是降龍羅漢?”馨兒指著一尊左手拿著一顆金珠高舉,右手抓著龍角,身坐龍身,咧牙怒目羅漢,“是不是帚掃秦檜的那個?”
“削發披緇已有年,唯同詩酒是因緣。坐看彌勒空中戲,日向毗盧頂上眠。撒手須能欺十聖,低頭端不讓三賢。茫茫宇宙無人識,隻道顛僧繞市廛。”陳欣怡也歎道,“遊戲人間,灑脫之至!”
說著又指著另一尊拿著如意的羅漢細細為馨兒道來,不覺日移影動,時間如白駒而過,待她們想起時,隻得囫圇數了一遍。
“一場喧囂繁華後,顯赫功名去如煙。誰見富貴百年久,戒定慧中根綿綿。”老僧見馨兒指的羅漢道了一句,又解道:“喧囂繁華過後,名利如煙,出世入世,心定力持,方顯慧根綿綿!”
馨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想著,不覺腳尖畫地,雙手拈衣,竟入了神。
陳欣怡數到的是不著世間尊者,老僧見了,笑道:“女施主莫非有心事?”接著解道,“佛塔在掌鎮心魔,心清性善自吉祥。任憑驚濤駭浪起,我自穩坐釣魚台。”
“何解?”
老僧合什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不妨將四句偈詩的開頭通念一遍!”
“佛心任我!”陳欣怡不禁念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鬆梅有節骨氣高,桃李無私分外嬈,心底坦蕩多平靜,福慧齊收一擔挑。諸事無相,心平自然平!”
“謝謝!”陳欣怡萬福道。牽著還在當地癡想的馨兒,出門而去。
“老大,這樣能行嗎?”老僧抹去嘴上的假胡子,卻原來是老三,對還蹲在桌子底下的李彥輕聲道。
“不必擔心,我們這隻不過是拋磚引玉,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主角並不是你我。”李彥從裏麵鑽出來,撣去身上的灰塵,將老三從座椅上踢開,笑道,“沒想到你一個砍柴的,嘴上功夫卻這麽好。”
“學生是建和十三年的秀才,曾兩度考過進士!”老三洋洋自得道。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李彥不忿,又踢了他一腳,“笨蛋,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已經穿幫了?她什麽見過你?”
笨蛋老三鬱悶地搖搖頭,委屈至極:“沒有”
“罷了罷了,聽不聽隨她吧,我們喝茶去。”李彥擺擺手笑道。
待他們出門,陳欣怡又從牆角處出現,歎息一聲,不知想些什麽,愁眉轉身往西麵客堂而去。
書生滔滔不絕地講完,看著老者,見老者溫和笑著,心內踏實了許多。
“眼光不錯,是個好女孩。”老者聽了笑道,掐指一算,“老朽竟忘了,自雙吳之亂,喻文已二十了。”說時,愛憐地看著書生。
“想好了嗎?”
書生泯然點頭,卻又皺眉搖頭,愁一會,笑一陣,終究做還是點頭“嗯”了一聲。
“怎麽去爭取?”老者問道。
書生原本激蕩的心,立馬猶如泄了氣的皮球,萬念俱灰,沮喪道:“不曾想過,學生此等身份地位,獨有臨淵羨魚之念。”
“這也不難,苦心人天不負,隻要用心,則事事難亦易。”老者溫言安慰道。
書生點點頭,雖知其理,但不得其法,心下依舊不得平靜,默然不語,垂頭喪氣,滿臉愁容。
“不必著急,萬事開頭難。”老者放下手中書,提醒道,“學以致用,還記得《西廂記》中張生之故事?”
書生眼睛一亮,拚命地點點頭,想了一陣,又一籌莫展,最後隻有一臉期待地看著老者,“嗯,記得。”
“今日日即是五月初五,陳家女眷都會去天池上香”
老者還未說完,書生便急不可耐,跳起來道,“對對對,馨兒必定也在其中,到時候到時候”如何了半天,又拿眼看著老者。
老者指著座椅示意他坐下,笑道:“小喻且莫著急,為人做事當徐徐而行,且聽我說完,陳家小姐最喜的莫過於數羅漢,每次端午必定”
書生早奈不住,話未聽完便急急出門而去。
老者見了,搖頭笑笑,暗道:“也好,許多學問還是自己琢磨才能通透,寵即是害,老朽竟誤了他這麽多年。”
正想著,突覺心口一陣疼痛,眉頭一皺,暗道:“才多久,又來了?”從腰間摸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口,看著門外餘暉,觸景傷情,歎息一聲,喃喃道:“莫非時間到了?太快了,都二十年了”
“學生姓喻名文,無父無母,訪名師,遊學四方,滿腹錦綸,年已二十,尚未娶妻。”
馨兒剛出門便聽人攔住去路,胡說一通,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原來是那賣硯台的書生,雙頰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