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你奈我何

軍營內南麵設有武場,東麵建有官衙。官衙仿效刺史府,進入金柱大門及儀門,不到一箭之地便是大堂,圍繞大堂的是各位官員的辦事處,後麵是內衙,官員們住宿的地方,一例用屋宇式的宅門與大堂劃出界線,又有花園,件件樁樁富麗齊全。北麵有個半高的仿譙樓,已斑駁破舊,中間掛著一口大鍾,有些不倫不類。

李彥正站在仿譙樓上,舉目處,一色花白的頭發,細看時卻是千姿百態,胖的腿短,兩隻腳鴨子劃水似的換的飛快,瘦子單薄,一手挽袖一手裾,手忙腳亂。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漸漸有人跑不動了,挪動兩步便用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如牛,發現李彥望過來,嚇得一個激靈,又勉強跑動。

陳賢不敢期望陳天海能夠放權,所以一開始就打起了利用廉字營為幌弄銀子的主意。老人與小孩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他們要求的少,又惹不出什麽亂子,還不會引起陳天海的疑心。

李彥仔細算過,現在軍營中每人每年拿到的銀子不過七兩,而朝廷撥放的卻又二十多兩,這中間除去宮誠他們的克扣,陳賢每年下來便有二十多萬的進賬,五年就是百萬兩。再加上其他軍費,以及陳聽雨為其經營的賭場、妓院,李彥真不敢想象陳賢如今資產幾何。就是這樣一個人,卻低調的毫無聲息,在長輩麵前談詩論詞,老實乖乖的。其誌在何?令人不敢想象。

在士兵跑步的圈外,將軍們也在活動著,俱以宮誠為首,見他拿起弓,其他人也似模似樣地搭上箭,見他練起拳,所有人也跟著紮馬步。李彥瞥見他們眼中的笑意,心內明白,他們以為有陳賢撐腰,隻要不被李彥抓出錯處,便奈何不了他們。

李彥暗道:“奈何?哼!笑吧,到時候有你們哭的。”

“調查清楚了?”

姚武皺起濃黑的雙眉,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悶聲道:“嗯”說著將厚厚的一遝紙交到李彥手上。

李彥並不著急看,轉身看著一身威武戎裝的姚武,淡淡問道:“說說看,這半個月的調查,有什麽體會?”

“十廢九殘,一群廢物!”

李彥輕輕一笑,道:“好好好,如此甚好!”

姚武見李彥連喝三個“好”,十分失望,戀戀不舍地摸著剛剛擦得閃閃發亮的鎧甲,內心苦笑:“唉我怎麽會將希望寄托在這個乳臭未幹的孩兒的身上?還是太心急了。可是已經十五年了,再過幾年,廉頗老矣,恐無用武之力了。”

李彥見姚武神色黯淡,雖知其意,卻不願解釋。在此時,解釋對李彥來說便是讓步,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不能做。

“你去訓練吧,我就不看了。”李彥拋下一句話徑直往樓下走著,“姚將軍,既然事情結果還沒出來,自己又何必過早下定論呢?”

姚武聞言一怔,轉身看時,外麵風雪迷漫,李彥早已不見了身影,獨留一排淺淺的腳印伸向遠方。

李彥離開兵營,來到刺史府。

比之兵營的官衙,刺史府要深邃莊嚴得多,地理山水拱抱,讓人錯覺以為是個休閑之地。陳恪處理公務一般不在大堂,一番通報後,黑衣紅領的捕快直接領著李彥去了廨舍,陳恪的住處。李彥偷眼看時,裏麵的陳設也都樸素簡單,隻有書冊琳琅滿目。

進去時,陳恪正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看著,圍著炭爐,上麵燙著好酒。

李彥待他看完,才輕聲道:“卑職參見刺史大人”生怕打攪了陳恪的興致。

“嗯,李總管有什麽事嗎,軍隊訓練的如何了?”

真是打瞌睡的遇到送枕頭,李彥正愁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陳恪就先問起了:“卑職此來,正是向刺史大人稟報軍隊訓練的情況。”說完將手中的資料遞了過去。

“嗯”陳恪聽出李彥的急切,坐直了身子,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翻閱著。

“經過半個月的統計,廉營總人數二萬三千零五人,其中五十歲以上的老人七千八百三十整,十歲及以下的小孩四千九百六十七,其餘傷殘者一千,將軍二十人。善騎射者三十人,會刀槍者十六人”

陳恪先是一愣,繼而聲嚴色厲,喝住李彥:“哼!半個月你就訓練出這些東西?”心內卻不能平靜,廉營本就是收留可“憐”者,情況肯定不堪,卻沒想到會到如此地步,但李彥言辭鑿鑿,一個個具體數字又不得不讓他相信。

李彥這句話說的是大漢律法。朝廷對士兵的年齡以及身體素質都是有嚴格限定的,李彥的數據表明,廉營中有一半以上的士兵是不符合律法規定的。江州設廉營雖道正理通,但依舊在律法之外,這是無可回避的。然而陳恪卻輕蔑地以“這些東西”呼之,仿佛律法在他眼裏不過是細枝末節,還沒到需要用心計較的地步,陳家氣勢之囂張可見一斑。

李彥看著陳恪的做派,心內暗歎:“陳家人隻怕早已習慣了這一點吧!?”

忙跪下,惶恐道:“卑職不敢!刺史大人,廉營內戰甲不過千副,戰馬不足百匹,刀槍劍戟也已生鏽潰爛,早不堪用,根本無法均分給士兵。如今冬雪已至,許多士兵依舊單衣草鞋,柴碳遲遲沒有下撥,居食尚且堪憂,訓練更是無法進行啊”

“你這是何意?軍配正在準備之中,即日便會到營。難道你想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失職嗎?且越俎代庖,你該當何罪?”陳恪素來穩重,此時也不免拽緊了拳頭,廉營每年都有豐厚的餉銀,如果真如李彥所說,那麽隻有是廉營內官員貪墨了。他倒沒有懷疑陳賢從中搞鬼,反而肯定是宮誠他們在欺上瞞下。

李彥第二句話說的是軍餉問題。陳家在江州能夠諸侯一方,靠的就是兵權在手。現在有人打起了軍餉的主意,無異是在挖陳家的牆角,雖然陳家還沒將廉營的這點實力看在眼裏,但是一旦傳揚出去,其他的軍隊會怎麽想?李彥沒有指名道姓,但陳恪明白無論陳賢有沒有參與,都脫不了責任。

陳恪沒有正麵接招,而是巧妙的轉移了話題,反而責難其李彥來。李彥聽陳恪準備發軍配,心知他還存有補救的幻想。

陳恪話雖激烈,不過並沒有送客的意思,顯然還是想聽李彥再說些什麽。

李彥內心一笑,臉上卻滿是恐懼,磕頭如搗蒜,顫聲道:“卑職惶恐,罪該萬死!然節度使大將軍責令微臣,兩個月後,將訓練好的士兵帶去關州剿匪,卑職心內著急所以”

陳恪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身上的書落在火爐上,打翻了熱酒,火蓬的一聲竄的老高,其猶自不覺,定定地看著李彥,急道:“你你已經向節度使稟報過了?”

李彥茫然道:“沒有,卑職一了解情況就到這裏來了。”

“好??好??好??”陳恪連說了三個好,聲低語長,似在自言自語。這才緩緩地坐回椅上,思索片刻。這時下人早撲滅了火,新燙了壺酒送到陳恪麵前,陳恪抿了一小口,方道:“嗯,你下去吧,這件事我知道了,節度使大人那我會去說的,抓緊訓練,以後有什麽事情及時稟報過來。”

陳恪不得不慎重,戰事失利,李彥固然隻有一死,但陳賢經營廉營五年,也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平靜時期還可以一步步撇清關係,但是戰事即在眼前,如何瞞混的過去。到時候陳天海嚴峻執法,陳賢必死無疑。陳恪確實欣賞陳贇,但畢竟不是親生的,對於陳賢這個唯一的兒子,他不能失去。

“是”李彥這才恍然陳天海不見他的理由,敢情陳天海早就知道自己要說什麽,自己不好出麵,好讓他來求見陳恪,目的就是為了讓陳恪來給陳賢擦屁股。雖然陳恪沒有給他明確的答複,但敢肯定不久就會有大大的驚喜。

陳恪終於感覺到火燒了,坐也坐不住,打發走李彥,喊人找來陳贇,告訴了他李彥所說的話,自己卻在房間裏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子,不知如何是好。陳贇驚訝地看著從來穩如泰山的陳恪,他何曾這樣急躁過。陳贇幾次欲開口,但見陳恪臉色鐵青的嚇人,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再重新醞釀情緒擇詞造句。

“你有什麽辦法?”

陳贇聽見問話,又是一怔,陳恪語氣中滿是無助,陳贇一時難以消化這麽多的改變,腦子有些滯後,不知道說什麽:“這”

其實陳恪還是原來的陳恪,隻是所有的人,包括陳天海和李彥,都混淆了“穩”和“忍”的概念。穩是不急躁、不貪功,踏實安定。而忍是人在麵對壓力時,冷靜分析問題的能力。就如韓信,性格放縱而不拘禮節,常依靠他人糊口度日,不是一個穩重的人,年輕的屠戶要他從**鑽過去,男兒膝下雖有黃金,但韓信一句話沒說,身子一趴就鑽了過去,這便是忍。

陳恪是個穩重的人,事情沒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不會張嘴伸手,但是從小在優越的家庭環境下長大,沒有受過挫折。陳賢是他最疼愛的,原因就是劉邦說的“類我”即“像我”,他不允許陳賢受一點點傷害。陳恪會失去往日的冷靜,是壓力使然,關心則亂,並不是性格改變。

“哼!”陳恪對陳贇有些不滿,甚至以為陳贇是在裝的,巴不得陳賢出事。

陳贇不敢辯白,隻是低著頭,等待陳恪的吩咐。他也清楚此時他說什麽都不適合,說多了反而讓被陳恪曲解,結果隻會引火燒身。

“現在有三件事,你親自去做。”

陳恪終於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