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歡縈抬眼,用手遮擋著,仰視湛藍天穹,“原來北地的陽光如此熾烈,剛坐了一會兒便渾身燥熱了。”

卓瑞桐笑,在小瓷移過來的椅子上坐了,“不知道你今天想出來透氣,忘了提醒你,北地地勢偏高,蒼穹低,故而在陽光下曬一會兒便會熱,且極易曬黑,不過又由於地勢高四野空曠,一年四季的風都大的不得了,所以在陰蔽處又會覺得涼,尤其早晚與正午,溫差極大,有句俗語說早晚棉袍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便是衛郡的寫照了。”

“撲哧”,歡縈被逗笑,“從前聞聽,隻當是世人誇張,沒想到身臨其地,才知天高地闊無奇不有,衛王,這些年的見識,一定遠比當初在京城卓遠而廣博吧?”

卓瑞桐微笑著點點頭,“或許你待的時間長了,就能感悟到這片看似苦寒荒涼的地域,其實能帶給人很多東西,京城繁華卻也充斥著奢廢腐糜,而這裏,縱橫馳騁間是人與天地的抗衡,勇氣、堅韌以及氣度一樣不可或缺,說實在,我已有些忘了京城的模樣,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天生屬於衛郡。”

“和衛王重聚這幾日歡縈也看出來一些了”,歡縈停了停,待小瓷將新沏的茶奉給卓瑞桐後才道,“小瓷,你先下去吧,我想和你主上單獨說會兒話。”

小瓷猶豫地望向衛王,卓瑞桐揮手,“去院外候著,無論是誰,一概不準打擾我們說話!”

小瓷躬身而退,自行出了庭院,又將庭門拉嚴實,偌大的庭院內便隻剩歡縈和卓瑞桐四目相對,無盡感慨縱有千言萬語,也因各懷心思而強抑在肚內。

片刻,歡縈決定就著剛剛的話題接著說下去,“衛王相比在京城時,雖然略顯黑了些,但體魄與氣度不可同日而語,歡縈看在眼中,實在是對衛王佩服不已,單論衛王的先見之明,隻怕衛王的三位皇兄皇弟都無一人能及。”

卓瑞桐在耀眼的陽光中眯縫了雙眼,“歡縈,你這話做何解釋啊?”

歡縈不緊不慢,端起茶盞潤了潤口舌,“相比吳郡和京城,毋庸置疑,衛地的確苦寒荒涼,可是我朝自開國以來,一直頻受北方蠻族襲擾,先皇肅武帝在世時,曾五度禦敵於幽梁關外,一次深入荒蠻腹地,攻襲蠻族王庭,盡管未能擒住狡猾的北戎王,但卻將北戎殘部逼至漠北,數年未敢南犯,然而不敢不等於不想,對於一頭凶狠的餓狼來說,豈有無視嘴邊的肥肉之理?故而處於北戎進攻中土的咽喉之地的衛郡,便比任何一郡一州都重要的多。”

卓瑞桐深吸一口氣,暗暗讚歎地頷首,“接著說下去。”

“厲太後淺見,隻想用衛郡的艱辛為難你們母子,殊不知王爺身為皇子,但卻是庶出,品性中自然沒有貴胄之室的腐靡,所以王爺正好借了這樣的地方磨礪了自己的鋒芒,更因此地天高皇帝遠,而得以施展出自己的一身抱負與雄才大略,我說的沒錯吧,瑞桐?”歡縈定定的望向衛王,捕捉著衛王的每一絲表情變化。

“聽了半天左一個衛王右一個衛王,好難得,你又稱我為瑞桐了,不知希望你以後都這麽稱謂下去,是否唐突?”卓瑞桐對歡縈的話似乎並不以為意,倒單單將一個稱謂聽進了心裏。

一絲慌亂掠過,歡縈很快鎮定下來,笑道,“我與衛王自幼相識,言語間不免隨意了些,衛王勿怪,衛王如今乃一方國主,當著外人的麵兒,歡縈哪敢造次,不過衛王喜歡的話,私下裏,以你我幼時之名往呼,歡縈願謹遵王命!”

卓瑞桐深深一歎,目光溫柔且流連,歡縈能這麽答應,他已經很滿足了,至少私下裏,她的一聲“瑞桐”,會令他暫忘兩人現實中的距離。

歡縈見卓瑞桐不出聲,遂繼續道,“如今吳王已起兵,天下反厲氏外戚的呼聲高漲,當然,這其間實在不乏借口清君側而覬覦權位者,我雖在深宮,但是以我對元燦的了解,他的資曆和能力都不足以控製大局,戰事若持耗下去,元燦恐怕遲早都要丟掉江山,我這麽說沒有別的意思,瑞桐你一邊是兄一邊是弟,無論他們哪一方,都必定會因為衛郡的至關重要而欲聯絡你,同時也在防著你,說白了,亂世之中,衛王想脫身於世外,已不可能。”

“歡縈你到底想說什麽?”卓瑞桐的眉頭微蹙,垂目看著幾案上的茶盞,冒出嫋嫋的香蘊,神情略顯得有一些遊離恍惚。

“衛王於我有救命之恩,歡縈此後也是有家難回,若衛王不嫌棄,歡縈願為衛王驅策,助衛王一展宏圖,不過歡縈有三個條件,希望能得衛王一諾。”

“你說……”

“其一,歡縈也知道雖死而複生,但我已為皇室棄履,說明白點兒,就是嬪妃名冊上縈妃這個人早一筆勾銷,忍辱含垢活下去的唯一原因,是感念爹娘膝下無子,歡縈再別,更是無人贍養終老,故而歡縈懇請借衛王消息通達之便,能時常得悉我爹娘在京師的狀況。”

“這……”卓瑞桐的臉皮**了幾下,“歡縈啊,你既然明白自己的處境,我想你此時更不適合與太史公聯係啊,因為局勢的動蕩混亂,厲太後和厲氏一黨正大肆清剿京師的反厲人士,太史公盡管早就閑賦在家,可他秉性忠直,得罪厲氏一黨處甚多,加上失去你在皇上麵前斡旋,處境堪憂啊,若再被厲氏遍布京城的眼線得知真相,我恐怕……”

“歡縈明白!”卓瑞桐的麵呈難色實是歡縈意料之中,否則她也不會作為交換條件提出了,不過她將卓瑞桐的為難誤會是對方為求自保,而且理解有所偏差,遂強調道,“歡縈並未想立即與爹娘取得聯係,這一點衛王大可放心,歡縈隻是覺得衛王在京城中的眼線一定不止小瓷一人,所以隻要衛王囑人在方便的時候打探一下我爹娘的情形,讓我知道他們是否平安無恙即可,舉手之勞,衛王也覺得為難嗎?”

卓瑞桐愣怔了半晌,喉頭滾動,艱澀地咽下一口苦水,終於含混應道,“隻要有消息就可以了麽?你不欲和太史公有書信往來麽?”

“我當然希望能和爹爹互通有無,可正如你所說,目前得知我尚在人世,除了給爹爹引禍上身,別無他益,隻要爹娘平安無恙,歡縈願意忍下思念,等待合適時機!”

卓瑞桐沉重地點點頭,“那好,我且應下了,說第二個條件吧。”

“縈妃已死,我暗藏於衛王府的秘密,衛王大概也不想泄露出去吧,在這一點上,我與衛王立場相同,所以從今後,我隨衛王出入,請允我以朱紗蒙麵,呼影夫人。”

“影夫人?好生奇怪的稱呼”,卓瑞桐上下打量著歡縈,一種陌生感突然襲上心間。

“人死了,身心俱滅,若還可活下來,當然僅僅是個影子而已!”歡縈苦笑,“希望會有那麽一天,我能走出縈妃的影子。”

卓瑞桐再次陷入沉默,許久方道,“隨你喜歡,怎樣都好,那第三個條件是什麽?”

“如果那一天到來,我終於不用再活在縈妃的影子中時,請衛王準我離開!”

“嗬!”這回輪到卓瑞桐在歎息中苦笑,“不知為何,剛才聽到你說影子時,我就預感你會提及離開,果不其然!”

“不過我想那時候,天下一定也大治大安了,衛王若功成名就,歡縈就算羈留府中,也幫不上王爺什麽了,還不如攜爹娘尋個安靜之所,讓他們的餘年能夠享受一點女兒侍奉,望衛王多多體諒則是!”

歡縈在卓瑞桐的眼中瞥見一絲失落之態,但她寧願將醜話說在前頭,也不願今後與卓瑞桐之間處於尷尬的兩難境地。

卓瑞桐想了想,“歡縈,我答應你所有的條件都沒問題,可我救你,並不是想要你為我做什麽,瑞桐不才,即使沒有多少本事,也還不至於以所謂的恩典挾製個柔弱女子!”

“衛王誤會了!”歡縈急忙解釋道,“報答衛王的救命之恩,是歡縈自願的,再者,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應該清楚歡縈並非深居閨閣的柔弱女子,論才識武功,歡縈雖自愧不如衛王,卻也並非一無是處,但凡能替衛王分憂解難,歡縈甘願竭心盡力!”

“嗬,瑞桐剛剛失言了,長孫太史令家的小姐,那可非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從小不僅博聞強記,學富五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法政略無一不通,且喜著男裝善騎射,可謂文武兼備之奇女子,令瑞桐每每想起往事,皆欽佩不已,歡縈你就不必自謙了!”

歡縈聞言,耳根頓時便紅了,“衛王謬讚,歡縈哪有……”

卓瑞桐笑,“歡縈啊,你還記得麽,閠啟八年冬,你十一歲之時,非要跟我和元燦去距離京城四十餘裏地的頡倉山狩獵,我的天,那麽大雪的隆冬,狩什麽獵啊,無非是尋些冒險刺激的玩法,以解日日讀書的苦悶罷了,結果我們三人既不雇車也不帶侍從,三人三馬就那麽冒冒失失上山去了。”

“可不,都怪你和元燦背著齊先生和我,老是嘀嘀咕咕的商量著什麽,引得我好奇心起,捉了元燦一問究竟,得知你們想打主意去頡倉山後,你又故意激我,說是山上有魈鬼,會將我捉去吃,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家中,靜候你們將其狩來,我當時想,若你們真狩到魈鬼歸來,還不又是在我麵前得意洋洋,炫耀個沒完沒了,我豈能讓你們遂願?這方死活也要跟你們一起去見識的嘛。”

“哈哈,歡縈!”卓瑞桐大笑,“我可沒故意激你啊,頡倉山本來一直就有關於魈鬼出沒,捉小孩去吃的傳聞,我是真的替你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