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是帝國運轉的標誌,朱由檢登基以來,不曾荒廢,整個國家機器幾乎天天如此運轉,隻是機器老舊,免不得四處漏水。

上朝之前,文武臣工都在外廷等候,等太監高呼“時辰到,百官上朝”,天天都是如此,趙謙早都習慣了,連每一個字,每一個音調都不會變。

趙謙覺得,其實等待上朝這個時候比在大殿裏正式早朝的時候有意思的多,因為眾官會一夥一夥地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說說話,就像讀書那會,課間的時間總是比上課的時間有意思,更豐富一樣。

有時候大夥兒會說點馬啊,棋啊,書畫啊什麽的玩物,那是比較輕鬆的日子才會說的話題,一般情況下,會討論時政,比如現在,袁崇煥幹掉了毛文龍,而且是私自殺的,事情有點大,大家都在說這個事情。

趙謙摸了摸手裏的象牙牌,上麵記著今天要說的事情,他準備說點話,因為是兵部侍郎,站在靠前的位置,平時他又不說話,覺得有點對不起官餉,所以覺得應該多少意思一下。

這時楊嗣昌走了進來,立即有一幫官員圍了上去噓寒問暖,趙謙見罷也要上去湊熱鬧的,連忙走過去拱手道:“學生拜見閣老。”

大概是趙謙平時不太管事,楊嗣昌漸漸地也不怎麽重視他了,以往京師獻孚的榮耀在日常事務的衝洗下,已經淡去,大家早不提這個事了。楊嗣昌隻看了一眼趙謙,說了句“廷益每天都這麽早哇,唔,不錯不錯……”

“閣老,學生有一奏……”趙謙正待要將今天會發言的事先和老大楊嗣昌打聲招呼,楊嗣昌顯然對趙謙一點興趣都沒有,旁邊吏部有人詢問事情,楊嗣昌就對趙謙揮揮手道:“廷益等等。”

趙謙轉頭看了看窗外的瓊台高閣,心道,雖然現在大明朝積弊重生,這裏迄今為止仍然是世界上最雄壯最華麗的地方,西歐各國還未形成氣候,小國耳,美利堅更不說了,美洲還全是印第安人,隻有中國的這裏,宮殿富麗堂皇,內閣大臣們正使用著目前最先進的手段維持著龐大帝國的運轉。

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象牙牌,心中多少有些忐忑,這事兒是他臨時想起的,想提醒皇帝,後金軍隊可能繞過山海關,從蒙古威逼京師。因為韓佐信有同窗來京師,佐信便去陪同窗敘話去了,趙謙沒有和他商量,想了想,並無不妥之處。

後金軍隊繞蒙古進逼京師也不是新鮮事,趙謙剛到明朝的時候,朱由檢剛剛登基就遇到了一次。按照趙謙記憶中的印象,二年袁崇煥下獄,直接原因就是後金攻擊京師,這件事在這裏也極可能發生。

如果後金攻擊京師,倒黴的可不隻袁崇煥一個人,像楊嗣昌,像趙謙,在主張議和的奏書上簽了字的,到時候京師遇警,龍顏大怒,你這些要皇帝議和的人,會有什麽下場,不敢設想。

所以趙謙準備提醒皇帝,注意北邊的防務,這事本來也是作為兵部侍郎應該說的,趙謙想了想,也就安心多了,本來想事先給楊嗣昌打聲招呼,無奈楊嗣昌實在很忙。

“時辰到,百官上朝!”

眾人習慣性地整了整衣領,拍了拍身上,排好順序,走出了外廷。

朱由檢登上禦座,一番禮儀之後便進入了議事的正題。袁崇煥殺毛文龍的事,還未解決,當然是必說的事由,朱由檢卻並未提及,他想先聽聽大臣們的意見。

“眾愛卿可有本要奏?”

殿下無人說話,連周延儒也沒有話說,事情很明顯,就算他袁崇煥再過分,再不把內閣放在眼裏,招呼不打就把地方大帥給殺了,朝廷暫時仍然不便動他。再怎麽說,袁崇煥現在手握大明最精銳的軍隊,又肩負著封疆重任,平台召對時還說過,“以臣之力治全遼有餘,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裏。嫉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豈臣謀”,所以不可能直接就招他回來問罪。這些,周延儒還是有大局眼光的。

所以,連周延儒也沒有說話。

怎麽對待袁崇煥,關不了趙謙任何事,官微言低,他說什麽也不是很管用。趙謙最關心的是,他“預知未來”地知道,後金要打過來了,打過來他得倒大黴。

“臣,兵部侍郎趙謙有本奏。”

眾人皆是默然冷眼旁觀,朱由檢道:“說。”

“臣任職兵部,遍觀各地軍備,以為薊門陵京肩背,而兵力不加。萬一夷為向導,通奴入犯,禍有不可知者……”

此言一出,朝臣頓時嗡嗡說起話來。

平台召對時,袁崇煥就說怕別人“嫉能妒功”在朝廷說他的壞話,所以周延儒對袁崇煥早就不滿,卻一直沒有彈劾過他,也沒有叫門人彈劾過袁崇煥。

這下趙謙可是楊嗣昌那邊的人,楊嗣昌和袁崇煥都是主和派,私交也不錯,他那邊的人說了這事,頓時讓周延儒逮住了由頭,機不可失,周延儒立即給下邊的人遞了個眼色。

這時周延儒那邊的人楊暨立即道:“毛文龍被戮,東虜失去製肘,此國家之禍,袁督師此前豈有不知之理?”

楊嗣昌沒好氣地看了一眼趙謙,眼睛裏滿是失望。

文淵閣大學士錢龍錫立即反駁道:“皇上,毛文龍目無君上,通敵叛國……”

楊暨怒道:“通敵叛國,是你說了算,還是袁崇煥說了算?你等置皇上於何地?東島再無牽製,東虜便可傾全力襲擾我大明,去歲東虜入直隸,連陷數城,禍未久遠,難道你等就忘了?”

趙謙剛上了奏書,幾分鍾時間,朝臣便爭執起來,而且越扯越遠,趙謙目瞪口呆,發現了楊嗣昌的目光,頓時心中生出一股子寒意。

他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稍微負責地向朝廷建議國防,不料竟成了玩政治的人桌子上爭奪的由頭,還是韓佐信說得對,兵事不如政事。現代也有句話: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楊暨越說越有理,立即將矛頭轉向了與楊嗣昌交好的錢龍錫,

“崇煥之殺毛文龍也,龍錫密語手書,不一而足,即崇煥疏中亦有'輔臣龍錫低徊私商'之句見在可劵也。夫文龍當斬,事關軍機,崇煥入朝奏對,何不預請密旨;崇煥出海閱視,何不飛馳蠟封?而身處揆席,恭預密勿之龍錫又何止聞私寓之低徊,不聞文華之商確也?總之欲外示專製,內脅至尊,因以漸成款局。兩人陰謀詭計,目中安知有皇上乎!且臣又聞崇煥與罪樞王洽私書言屢欲求款,廟堂之上,主張已有其人,文龍倘能恊心一言,自當無嫌無猜。不知崇煥所欲文龍恊者何心?一者何意耶?崇煥劾提刀之力,龍錫發推辨之謀,應手而辦,莫逆於心,宜乎龍錫今日皺眉疾首而不得不作同舟之救也……”

錢龍錫氣得吐血,指著楊暨,大呼“你,你……”昏了過去,眾官立即救起,楊嗣昌大怒,指著楊暨的鼻子罵道:“楊暨,你太過分了!大膽讒言督師,垢罪於內閣大臣,居心何在,你想當秦儈嗎?”

這時王承恩道:“大臣少安毋躁。”

“王承恩,把崇煥的奏書再給大臣們念一念。”

“遵旨。”

“臣自到任,即收拾關寧兵馬,未暇及此,每章奏必及之,收其心翼其改也。至關寧之營製定而此事可為矣。於是乎設文臣以監之,其不以道臣而以餉臣者,令其將若兵有所利而無所疑也。又嚴海禁以窘之,文龍禁絕外人,以張繼善橫絕旅順不許一人入其軍。臣改貢道於寧遠者,欲借此為間,皆所以圖文龍矣。賴皇上天縱神武,一一許臣,自去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死無生矣。為文龍者,束身歸命於朝廷,一聽臣之節製,其能為今是非,則有生無死……”

朱由檢看了看楊嗣昌,又看了看周延儒,眼神深不可測,“你們光顧著吵,都說說啊,怎麽處置?”

眾人聽皇上說“光顧著吵”,便不敢再說話了,楊嗣昌道:“臣以為,袁督師受命於皇上,身負重任,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所以,此時朝廷應對崇煥予以寬慰。”

袁崇煥做的這事,楊嗣昌一句也沒說他對,同為主和派的人,袁崇煥幹的這事確實有些麻煩,楊嗣昌心裏也是非常煩惱。

朱由檢對袁崇煥的事沒有過多表態,但是他明白一點:袁崇煥手握重兵,要“寬慰”其心。朱由檢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隻說:“準奏。”

這個準奏自然是準奏楊嗣昌要求對袁崇煥予以寬慰,楊嗣昌聽罷,心裏沒有一絲高興。

事情既已解決,太監高呼“退朝”。

不過毛文龍的事尚有餘波,不久,徐爾一等人上疏為毛文龍鳴冤,朱由檢壓下了奏書,下旨寬慰袁崇煥,正式定毛文龍有通敵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