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街上雨紛紛,行人都打著傘,從樓上向下看去,就會看見花花綠綠的圓頂緩緩移動。今年入春以來,下了好幾陣雨,給整個西北帶來了無盡的希望。

這條街的特點是青樓頗多,就像一條娛樂街,青樓的尋歡作樂,又帶動了酒樓、當鋪、賭坊等其他產業的發展,一時便成了長安最繁華的街市之一。

和其他青樓門口的情景相比,“眠月樓”門前有些清淨,但並不代表眠月樓的生意不好。它是一處官家教坊,也就是官妓院,官妓院並不是當官的嫖妓的妓院,而是公家開的妓院,裏麵的女子多是因家族觸犯刑法“收沒家產男為奴女為娼”而被賣入其中的官僚子女,從出身檔次就高了許多。所以教坊是非常高級的妓院,相當於現在的“XX會所”之類的高級娛樂場所,裏麵的女孩能歌善舞能文能詩,是文士官僚富商尋樂的理想場所。

樓上的一間雅間內,布置得樸素淡雅,一卷竹簾,一張木桌,木桌甚至未上漆,猶自泛著木質的清香。但有心人仔細觀察會發現,這些簡單的陳設價格不菲,牆上那幅《蘭亭序》疑是真跡,旁邊一張木琴是唐代“雷公琴”。

房間坐北向南,南邊是門,北邊是窗,窗前是那張古樸的木桌,孫傳庭坐在東麵,對麵坐著趙謙和張琳。

一個身材婀娜表情端莊的女孩跪坐在桌前,用削蔥似的小手小心端起紫砂茶壺,將幾個小茶杯倒上了茶,雙手擎起一杯茶,先端給孫傳庭,孫傳庭接過泯了一口。

房間裏充滿了茶香。

進士出身孫傳庭說了一句十分不風雅的話:“這一杯茶,足夠一戶百姓家開銷三年。”

旁邊的幾個女孩為防失禮,都急忙眉眼低垂,有一個眉毛修得細長的女孩像是剛來不久,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孫傳庭。

張琳看了看那些女孩,不太放心她們聽到談話,便揮了揮手,眾侍女忙行禮退出房間,走出門口時,隱隱聽到一陣輕輕的責罵聲,大概是責罵剛才那個女孩偷看孫傳庭的事。

趙謙為孫傳庭添茶:“恩師平日繁忙,難得到這裏消遣。”

“黃陵生擒高迎祥,龍顏大悅……”孫傳庭說道這裏,心裏頗有一些遺憾,可以名載史冊的功勞,就這樣失去了,“皇上一定會讓廷益進京獻孚。”

趙謙忙道:“恩師謀劃全局,在河南大破賊軍主力,高迎祥逃竄,我等隻是趁機堵截,不期捉了梟首,此戰之功,應是恩師才對,學生誤受殊榮,內心惶恐,學生欲上表皇上,言明實情。”

孫傳庭看了一眼趙謙,心道你明白就好,口上馬上道:“廷益,萬萬不可。”

“恩師……”

張琳低聲道:“周延儒等人極力要將功勞攬到洪經略頭上,此事本來在朝中就多有爭執。前些日子眾人都以為師弟已玉碎報國,周延儒這才認可功勞的歸屬,師弟是自己人,咱們爭得此功諸多不易,切不可輕舉妄動!”

趙謙看了一眼孫傳庭,孫傳庭正輕輕撩起竹簾,看著窗外的雨幕,喃喃念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張琳道:“師弟府上是否有個叫羅琦的人……”

孫傳庭看了張琳一眼,說道:“你不是說眠月樓新進了一批歌妓,還不叫上來?”

張琳聽罷拍了兩巴掌,不多一會,一群女子便魚貫而入。那些女子明目含情,纖腰楚楚,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孫傳庭從未有好色之名,此時也看得頻頻點頭,絲竹之聲中,婢女撤茶換酒,氣氛頓時由淡變濃。

“廷益,彼女若何?”孫傳庭漫不經心地問道。

趙謙道:“窈窕淑女,舉止得體,人間佳人。”他本以為孫傳庭就是為了增添一些興致,哪知忽聞孫傳庭道:“這些女子,隻要有錢有勢,都能享用。”

眾人聽罷皆是愕然,有女麵上忍不住露出了憤憤之色,雖然孫傳庭所說俱是實情,在此情形中說出卻不甚合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中所述君子者,貴族也。大丈夫先有功名,淑女何愁不得?廷益以為如何呀?”

趙謙忙躬身道:“學生受教。”

孫傳庭道:“你明白就好。”

“學生瑾遵恩師教誨。”趙謙心裏知道,為官之道,須聽領導的話,不聽話的下屬,是沒有領導會喜歡的。

孫傳庭又語重心長地說:“楊閣老是老夫的恩師,情意深重,廷益到京師之後,凡事多聽閣老教誨,京師不比長安,廷益做事須謹慎呀。”

“是。”趙謙忙說道,“恩師諄諄教誨,學生銘記於心。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恩師……學生這一去,不知何時能相見……”

趙謙從眼睛裏擠出幾滴眼淚,一臉傷感。

“廷益不要掛懷,你我師生同朝為官,相見之機多也。”

孫傳庭果然不是好色之人,聽歌妓正不合時宜地唱“情哥哥,慢些走……”,不由得眉頭一皺。趙謙忙揮手止住管弦,說道:“恩師,學生才疏學淺,無法用詩文一吐別離之苦,積鬱胸中,甚為不快,新作一首俗調,贈與恩師。”

孫傳庭眼睛一亮:“甚好。廷益所做那首‘君不見,漢中軍’,連皇上都稱讚不已。廷益在音律上,頗有些偏才嘛。”

趙謙清了清嗓子,下首的樂工聽督師說‘連皇上都稱讚’,早已睜大了眼睛,機不可失,急忙喚人筆墨侍候,聚精會神地聽著。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歌詞曲調淒迷的《送別》被趙謙清唱了出來,下首的歌妓樂工很配合地掩麵而泣。唯有孫傳庭搖頭道:“莫愁前途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趙謙心道:弘一大師李叔同那個時代,送別太多了中國的東西。人們麵對眼花繚亂的新事物的時候,總是忘記自己是誰,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