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蕩,紛紛揚揚,如情人的眼淚,晶瑩剔透。

趙謙和孟凡縮在房裏,聽著外麵的鞭炮聲,兩人正麵對麵坐著下棋。趙謙的胡子長了,穿了一身舊衣服,看上去老了一頭。

“哈哈,大人,吃龍!”

“靠!悔棋,這步不算。”

“摸子動子,落地巴灰,不準悔棋,剛剛我也沒悔棋……”

“剛剛外麵的炮竹影響了我思路……孟凡,今兒是什麽日子了?”

孟凡想了想,回頭問侍立在門口的親兵:“今天初幾了?”

“回將軍,今天初四。”

趙謙歎了一聲氣:“不知不覺,年都過了。崇禎七年了吧,日子過得可真快。”

“大人,你還下不下,不下就認輸。”

“啊切……”趙謙猛打了一個噴嚏,“哎呀,棋盤弄糟了,沒法下了,和棋。”

孟凡生氣道:“別找我下棋了,太賴了!”

孟凡起身,拉開門,一陣冷風灌了進來。趙謙瞟了一眼門外,驀然發現院子裏的梅花開得正盛。趙謙突然想起牛家村村口那株臘梅,有些傷感。

對了,六年前,在那裏,和田鍾靈說:明年的今日來共賞梅花。可惜隻是一句白話,趙謙再也沒有去過那裏。

也不知田鍾靈去哪裏了。趙謙想著,田鍾靈再去投奔李自成,顯然是不可能了,她老爹田見秀是李自成的死黨,肯定會跟著李自成一條道走到黑,田鍾靈也不會投奔她爹。趙謙實在想不出她能去幹什麽。

趙謙站起身來,到箱子裏尋了一番。南煙道:“東家在找什麽?”

“一封書信。”

“奴婢收拾衣物的時候見箱底有一封書信。”

趙謙拿開衣服,果然看見信在箱底躺著,拿了出來,再讀一次。

明兵部尚書趙大人台鑒,請恕吾不辭而別。蒙大人優加照顧,諸荷優通,再表謝忱。多勞費心,至紉公誼。高誼厚愛,銘感不已。就此別過,勿念。闖軍微將田鍾靈,頓首。

字太少了,等於啥也沒說。趙謙歎了一氣,心裏有點堵。

反正無事可做,趙謙成天窩在家裏也呆膩了。說道:“收拾點東西,我要去同開。”

他天天在家裏等聖旨,等著朝廷局勢好轉,重新起用他,但是幾個月過去,朝廷缺了他趙謙照樣在運轉。

趙謙孟凡等人乘馬車走了一天,才到達同開,到達時,已是正月初五了,正好是六年前約好的那一天。趙謙笑了一聲,感歎道:“遲了五年,去看看老地方,聊以**吧。”

憑著記憶,問了幾個人,趙謙找到牛家村時,除了一片廢墟,一個人也沒看見。十室九空,非虛言也。

趙謙走到村頭,並沒有發現那株臘梅,彎下身體,刨開積雪,發現一個木樁,心道:原來被人砍了。

“那株臘梅被人砍了。”趙謙仿佛聽見一個聲音,抬起頭,就看見田鍾靈站在遠處,望著自己微笑。

趙謙心裏一喜,正待要走上去時,卻不見了人影。

雪落在他的嘴邊,他伸出舌頭一舔,原來和他的心一樣苦。

“那株臘梅被人砍了。”趙謙再次聽到一個聲音,抬起頭時,又看見了田鍾靈。趙謙急忙揉揉眼睛,睜開眼,發現還在,回頭見孟凡帶著侍衛回避了,趙謙才知道這次是真的。

趙謙走了過去,見田鍾靈已不穿緊身的皮甲,而穿了一件棉布襖子和儒裙,一副百姓打扮。

“沒想到這麽巧,又遇到了。”趙謙笑道。

田鍾靈的眼睛很火熱,卻淡淡地說道:“大人又到陝西公幹?”

趙謙搓了搓冰冷的手,哈出一股白氣,“不是,被罷官了,回老家。我老家在長安,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田鍾靈心裏不知怎麽生出一股子高興,好像別人被罷官了,幸災樂禍似的,細想又不是幸災樂禍,“你不是打了勝仗麽?還被罷官?”

兩人就像在聊家常一般。

田鍾靈心裏有些恨意,恨趙謙作出一副平淡不驚的樣子。她想,那麽他到這裏來做什麽?

趙謙笑道:“如果廟堂之上隻是戰場勝敗一般簡單,反倒好了。”

田鍾靈搖搖頭。

“對了,你住哪裏?”

“有必要知道麽?”田鍾靈咬了咬下唇。

趙謙踱了踱腳,“天兒真冷,咱們到車上說話去。”

田鍾靈沒有反對。

兩人上了馬車,趙謙踢在車門上,一下向前撲倒。卻不料田鍾靈十分敏捷,身體一晃就躲了過去,趙謙由是摔了個嘴啃木頭。

“哈哈……”田鍾靈忍不住笑了出來。

趙謙笑了笑,爬起來,看著田鍾靈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她柔軟的小嘴和起伏的胸脯,田鍾靈臉上一紅,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趙謙慢慢靠近……

“你還會複職麽?”田鍾靈突然問了一句。

趙謙後退,坐回了椅子上,說道:“也許吧,得看朝廷的局勢,有沒有機會。”

田鍾靈的聲音發顫,好像就要露出母老虎的本性了一般,“朝廷糜爛,當官真的這麽好?”

趙謙的眼睛看起來像一潭深水,“不當官如何救國?”

“推翻腐敗的朝廷,另立新主。”

“這個問題六年前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田鍾靈默然。

“由誰來推翻,誰又是新主?李自成麽,我不認為這樣一群人能有效控製整個帝國,更不認為他們能承擔起複興漢家衣冠禮樂的重任,李自成隻想做皇帝罷了,手下的人隻想榮華富貴罷了。難道咱們要指著一群毫無信念的人能有所作為?相比之下,東夷野心勃勃,隻居我大明東北一隅,便文治武功,設六部,建內閣,其誌不在小。恐怕大明亡了,咱們的新主將是征服者,全部人淪為奴才,還要歌功頌德好個太平盛世!”

趙謙的臉上浮現出東亞病夫等一係列場景,悲憤地說:“一個尚處於奴隸製的民族,隻會把我泱泱華夏拖下萬劫不複的深淵!”

田鍾靈突然說道:“我恨你!”

趙謙的臉上突然有些落魄,淡然道:“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其實趙謙也有私心,隻是沒說出來罷了。他現在是地主,是不可能想讓李自成這樣的人上台的。

歲月蹉跎,一轉眼又一個五年過去了,趙謙沒有再見過田鍾靈。崇禎十二年,溫體仁仍然坐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無疑溫體仁是卑鄙的,卑鄙者總是有很多手段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

楊嗣昌自從五年前跌了一跤,一直爬不起來,黨羽被溫體仁整倒一空。不過楊嗣昌仍然呆在內閣,趙謙更慘,在長安做了五年宅男。在此期間,他寫了幾本書,關於數學和物理方麵的,自費出版,賠了不少銀子,賣不出去,說是天書,最後隻好到處送人,卻常常用來墊桌子板凳。

趙謙站在院子裏望著月亮,準備作一首詩,憋了半天卻作不出來,他因此心情有些憤怒。

趙謙已經快三十六歲了,留了胡須,穿著一件灰布長袍,仰起頭看月亮時,下巴的胡子翹起來,完全是一副古代人的造型了。在他身上,除了回憶和心底深處的東西,已經找不到一絲一毫現代人的東西。

這時,孟凡走了進來,低聲道:“東家,得到可靠消息,潼關要塞已經被攻陷!”

孟凡嘴上也留了胡子,三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比以前是要老許多。趙謙曾經手書推薦信,要他去杭州找史可法,但是孟凡不走,趙謙也就作罷。

趙謙聽罷孟凡的話大驚失色:“潼關三關鎖匙,易守難攻,如何會被攻陷?”

“闖賊部眾已經發展到五十多萬,圍困潼關數月,潼關彈盡糧絕,將士以血書‘忠魂長存’四個大字,全部玉碎。”

趙謙扼腕歎息,臉上呈痛苦之色。

“潼關失陷,長安必不保。我等盡快要離開長安。”趙謙冷靜地說道。

“河南山西陝西等處全是流寇,我們走哪條道?”孟凡道。

趙謙踱了幾步,抬頭複望月色,想了許久,說道:“走蜀道,先去蜀中,再從湖北借道去杭州找史可法張岱等人。”

孟凡拱手道:“看來隻有這條路可走了。”

趙謙看了一眼月色,終於吟出詩來:“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東家,末將這就去叫人收拾行裝。”

趙謙想了想道:“我去趟莊上,叫伯父家人一起走。”

趙謙和奴仆侍衛等人一起連夜趕去趙家的莊園,敲開門,找到趙大爺,躬身道:“伯父,恐不日長安有流寇禍亂,請伯父攜家兄弟一同和侄兒去江浙避禍。”

趙大爺拄著拐杖道:“啥流寇,長安城牆那高,他們能怎樣?老子活了幾十年,沒見過長安有事,你就是見風就是雨……”

“伯父,情勢緊急,您老還是勸二兄弟同侄兒一起避禍吧。”

“老子這把老骨頭可不想客死他鄉,老子不走!”

趙謙沒有辦法,隻得回到趙府,歇了一晚,第二天就攜了所有府上重要的人跑了。

趙謙是進士,出門還是比較方便,地方官員一般不敢找麻煩,就是蜀道有些難走。趙謙心道通火車了的話,會好一些。

走了幾個月,才到達杭州。史可法因為朝裏沒人,做了五年知府,還在任上,毫無升遷跡象。張岱更不用說了,一直呆在那裏做守備軍官。而蘿卜,聽說還兼職在做點生意。韓佐信開了個酒樓,和趙謙的妹子趙婉過起了小日子,不亦樂乎,不過蘿卜長期去白吃白喝。

趙謙到史可法府裏坐了一陣,彼此長籲短歎了一番,問得韓佐信酒樓的地方,趙謙便去投妹夫去了。

趙謙和孟凡走到酒樓下麵,看了一眼招牌:結義酒家。趙謙不由得笑道:“韓佐信居然起了這麽個俗氣的名字。”

這時,隻聽得一個聲音道:“名俗客不俗便行了。”

趙謙抬頭一看,正是韓佐信,忙大步走了上去。韓佐信就要拜倒:“卑職參見大人。”

趙謙忙扶住:“賦閑幾年了,還叫大人,怕遭人笑話。”

韓佐信這才作罷。

“我妹妹還好吧?”

“大人請放心,一切都好。”

趙謙低聲道:“潼關失陷了,佐信聽說了吧?”

“大人裏屋請。”韓佐信轉頭對隨從說道,“去請張將軍,羅將軍過來。”

趙謙和韓佐信上了酒樓,來到一間清雅的房間,坐了下來。簾外還有一個琴師彈箏。

趙謙聽罷“咚”地一聲,想起京師那會,自己談論國事的事也被錦衣衛打探了去,便低聲問道:“外麵彈琴的可靠麽?”

韓佐信笑了笑。

趙謙恍然,這個韓佐信,居然娶了小妾,不過在古代並無不妥,趙謙也不便說對不起老子的妹妹之類的話。

“張岱和蘿卜娶妻沒有?”

“張將軍已經成婚,羅將軍還沒有。”

趙謙歎了一句,“可惜沒能喝到他的喜酒。秦湘和饒心梅等人還好吧?”

韓佐信道:“大人請放心,佐信豈敢不照料好夫人?”

過了一會,簾外琴聲輕快,人道:“東家,張將軍、羅將軍到了。”

“大哥,大哥……”蘿卜的破嗓子嚷嚷起來,過了一會,二人才走進來,互訴衷腸不表。

“潼關失陷,長安乃至整個西北局勢堪憂。朝中有消息,皇上可能會重新起用楊閣老,組織圍剿。”韓佐信說道。

現在韓佐信做起了生意,眼線還是很廣的,而且時刻關注著時局,說起來比趙謙的消息靈通多了。

趙謙歎了一聲氣,“眼睜睜看著國家一步步淪喪,真是有心無力,無用武之地……”

韓佐信沉聲道:“佐信以為,大人複起就在今年。”

“哦?”

“大人離任之後,鄭芝龍並不給稅銀。朝廷換了幾任總督巡撫,在江浙也收不上稅款。此時如楊閣老複起,朝廷正缺軍餉,皇上一定會想到大人。”

趙謙點點頭:“有道理。”

張岱拍了一下大腿:“兄弟在杭州,聽到的都是朝廷的敗仗。就叫咱們弄銀子,這不是放著快刀子不用非要用燒火棍麽?”

趙謙搖搖頭道:“快刀子容易傷自己,皇上怕咱們擁兵自重。”

張岱憤憤然道:“咱們就擁兵自重怎麽了?”

“此話千萬不要亂說。”趙謙有了親身經曆,才知道禍從口出這個道理。

果然被韓佐信說中,兩個月後,崇禎十二年六月,朝廷下旨任趙謙為浙直總督,並催促趙謙盡快籌集軍餉。

“今日便搬回總督行轅住去。”趙謙赤身露體坐在床上,南煙正伏在他的腿上,張著小嘴努力地為他吸允。

這件事成了趙謙每天早上的必修課。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趙謙抬頭一看,發現是饒心梅,懷裏正抱著趙謙的官袍。饒心梅一間眼前的情景,“啊”地一聲,將官袍掉在了地上。

南煙聽到聲音,吐出了趙謙的玩意。趙謙被饒心梅的聲音嚇了一跳,一個不留神,白東西飆了出來,弄了南煙一頭一臉。

南煙急忙低著頭跑出了房門,悄悄看了一眼饒心梅的神色,南煙心裏忐忑不安。因為南煙知道,饒心梅和趙夫人關係非同一般,在府中地位很高。

饒心梅拾起官袍,默然走了過來。趙謙看著她,說不出話來,猶如偷人被老婆發現了一般鬱悶。

饒心梅低著頭,心裏很憤怒,她很想問,東家怎麽什麽樣的奴婢都要上,那個低賤奴婢是什麽東西。但是饒心梅一想,自己和東家有什麽關係?莫不是因為和夫人關係好,就敢指責東家了吧?

所以饒心梅最後什麽也沒說,隻拿了毛巾為趙謙擦拭了身體,然後給他換幹淨的褻衣。

趙謙感覺一雙輕柔的手撫摸在自己的肩膀上,感覺很舒服,不禁閉上了眼睛。站在那裏,任饒心梅為他穿戴整齊。

饒心梅做完活,見趙謙的眼睛閉著,忍不住墊起腳,在趙謙的嘴邊飛快地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但並未接觸到趙謙的嘴唇。

趙謙感覺到嘴上一股熱氣,睜開眼時,發現饒心梅神色正常地站在那裏,說道:“東家,穿好了,到外邊吃早飯吧。”

“哦。”趙謙走出了房門。

趙謙去總督府以後,饒心梅和秦湘一起吃早飯,正好今兒是南煙和另外三個丫鬟當值,要侍候幾個主人一天,就站在旁邊。

秦湘吃了一口飯,她已經從奴婢那裏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看了一眼饒心梅,然後皺眉道:“今兒是誰煮得粥?”

畢竟,饒心梅已經和秦湘一起生活了五年,兩人情同姐妹。

南煙急忙說道:“回夫人的話,是奴婢煮的。”

“糊了。”秦湘看著南煙,“你就是拿的這東西給東家吃的?”

南煙心道老娘在京師長安侍候東家,天天早上都是給他吃的這個,怎麽了?但表麵上卻急忙跪倒在地,說道:“對不起,夫人,是奴婢太笨了,夫人饒了我吧。”

饒心梅見罷消了一些氣,便求情道:“夫人,您別生氣,她也不是故意的。”

秦湘這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