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的眼睛幹澀的厲害,猶如眼眶裏麵塞滿了擦鍋底的鐵屑還有從木匠的推刀下麵滑出來的木渣。

他的眼睛痛的厲害,卻幹得就像八十歲的老婦。當情勢所迫的時候,他能想哭就哭,想流淚就流淚,但是發自內心的哭,他從來沒有體驗過。

好吧,趙謙承認自己腹黑,但是並不是沒有感覺,田鍾靈確實讓他感受到了人類本來應該有的溫情。他想不通,一個在殘酷戰爭中成長的女人,為什麽可以這樣。

“趙謙,上次刺你那一劍,今天還你了。”血從田鍾靈的指縫間湧了出來。

旁邊孟凡等人衝了上來。除了那個疑是田見秀的老頭,這股賊人立即麵臨亂刀。

“啊!”旁邊一個頭裹白頭巾農民打扮的漢子肚子被插了一劍,劍身轉動,攪出一大塊肉來,那漢子的肚子上出現一個大血窟窿。

“你我互不相欠了,我沒有死,你也不要死。”趙謙按住田鍾靈的傷口。

“不,你欠我的,今天要還我。”田鍾靈悠悠說道。

“你說。”

“我刺你一劍,你打了我一槍,我們算是扯平了。但是我冒險放了你們前鋒營幾千將士,這筆帳,你得還我。”

旁邊孟凡一把抓住田見秀,吼道:“老子先抓住的,誰敢和我老子搶?”

趙謙出師時說過,擒殺李自成賞銀十萬(按米價折算約人民幣八千萬,美元一千萬。),擒殺田見秀、劉宗敏等賞銀一萬,孟凡最先就猜到了這個老頭是田見秀,不顧臂膀上血流如注,衝上來就按住了田見秀。

八百萬人民幣麵前,比買體育彩票還劃算,親兵完全不甩孟凡的帳,提劍就想把田見秀刺死割腦袋。

孟凡一腳將那親兵踢翻:“滾!老子先抓的……別和老子搶,得了賞銀人人有分……”

“郎中,軍中的郎中哪裏去了?”趙謙大吼。

田鍾靈抓緊趙謙的手,說道:“放了我爹,你我互不相欠。”

趙謙聽罷知道孟凡按住那個老頭確實是田見秀。

“我放你兩千人的性命,隻求你放過我爹,難道不公平麽?”

趙謙回過頭,對孟凡說道:“把田見秀放了。”

孟凡十分為難,臉色就像被人在他身上割了一塊精肉一般。趙謙又道:“放了,賞銀照給。”

孟凡這才放開田見秀。田見秀連看了沒看他女兒一眼,奪過旁邊的馬韁,躍上戰馬,飛奔而走,官軍紛紛為他讓道。

趙謙看著懷裏的田鍾靈,說道:“我放了。你別死,我們才能扯平……田姑娘,聽我說話,不要睡覺……”

趙謙看見自己按住田鍾靈的手還在冒血,急忙使勁按住,但是看來傷口比較大,按也按不住。

田鍾靈眼睛裏全是淚水,卻做出了一個微笑,表示感謝趙謙手下留情放了她爹。

“趙謙,你把耳朵湊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趙謙急忙依言照辦。

田鍾靈把小嘴夠了上來,在趙謙耳邊耳語,暖暖的氣從田鍾靈口中呼出來,癢癢的。

“我和張秀才已取消了婚約,至今還沒有嫁人。”田鍾靈如是說。

“田姑娘,田姑娘……”

“大人,隨軍郎中來了。”

趙謙吼道:“把她給我救活,要快!”

郎中見麵前這女人躺在尚書大人懷裏,心道一定有一腿。又見田鍾靈的傷在鎖骨下麵,為難道:“這位姑娘傷在鎖骨之下,此地……恐有損姑娘清白。”

“快動手救治,命如沒了,清白有鳥用!”趙謙吼道,“給我圍起來!”

眾軍士聚了過來,背對著圈內圍成了一個密匝的圈。郎中步伐十分沉穩,這才走進圈內,隻看了一眼田鍾靈的傷口之處,說道:“有布片陷進傷口裏去了,要先夾出來,升一堆火。”

因眾軍士被下了命令不準回頭,趙謙便親自撿了一些馬車殘骸的木塊,還有幾件衣服,把一支火槍內的火藥倒在上麵,用打火石一點,就燃了起來。

郎中用一把刀子將田鍾靈鎖骨下受傷的地方的衣服,割開一個圓,露出以傷口為中心的圓形一塊肌膚,然後向傷口撒了一些金瘡藥止血。又從隨身帶的箱子裏拿出一個裝水的鐵盒,放到火上煮沸,將刀子鉗子等丟進去煮。

趙謙見這個郎中居然很有衛生概念,知道用高溫消毒,不禁問道:“郎中叫甚名字?”

郎中一邊忙乎,一邊不緊不慢地道:“草民徐啟廣。”然後不忘加了一句,“徐霞客是草民的祖師爺。”

“哦,久仰徐霞客大名。”

徐啟廣撈出水裏的工具,在火上烤幹,然後割開田鍾靈的傷口,用鉗子夾出了裏麵的一塊小布片,放到割下來的那塊衣服料子上一比,正好縫合。徐啟廣長噓一口氣,“這東西如果留在傷口裏,傷口定會流膿糜爛。”

徐啟廣又清洗了一番傷口,然後才包紮。最後抓住田鍾靈的脈門,靜了一會,說道,“尚書大人,這位姑娘流血過多,要好生調養,應無大礙。”

趙謙拱手道:“多謝徐先生救治。”

“份內之事耳。”

“小林,給徐先生記功,回去賞銀一千兩。”

徐啟廣忙擺手道:“草民不敢受……草民隨軍醫治傷患,非為財也。”

趙謙一聽大為感歎,古代醫生和現代醫生,修養簡直不是一個檔次。

這時,一軍士奔了過來,說道:“報,洪督師孫督師率軍來了。”

趙謙道:“把田姑娘送弘衣衛好生養傷。”說罷和軍士一起去迎接孫傳庭和洪承疇。

孫傳庭和洪承疇對他們見死不救趙謙的事有些歉然,卻並未道歉。洪承疇避重就輕,言道:“廷益當真乃良將也,老夫定上報朝廷,為廷益請此戰之首功。”

孫傳庭看了一番草市的山形,跺腳道:“早不知此地形,早知調一支軍在此設伏,闖賊焉能逃脫一人?”

趙謙笑了笑,總不能痛罵自己的師傅毫無情意吧?打落了牙隻能往自己肚子裏吞,該合作還得合作,人就是這樣的,你可以說是賤,但是人是群居動物,需要相互依靠相互利用,有什麽辦法呢?

洪承疇表情輕鬆地說道:“伯雅不必懊悔,此時闖賊幾近覆滅,向商洛一帶逃奔,我等主力未損,正可實施會剿方略的第二步:圍剿,清除,斬草除根!”

孫傳庭道:“唔,不錯,就是多花些時日罷了。這樣,我與廷益率軍南下追擊闖賊,洪老率軍過潼關從華山沿河南下,另調長安軍從藍田沿東南一線進逼,知會川軍秦良玉封鎖蜀道,四麵張網,縱使李自成化身飛鳥,也難逃矣!”

“善!”洪承疇大笑,“待收拾了闖賊,回師蕩平河南諸寇,不出數月,中原澄清,隻需一兩年天道風調雨順,中原廣袤之地便能恢複生產和稅收,我大明中興之日指日可待!”

孫傳庭的文人意淫快感被洪承疇一席話調起,撫掌大笑,心裏夢想著待功成身退,再著幾本書,青史留名,萬代敬仰,豈不快哉?

趙謙聽罷,心道按照現在的情勢發展,確實實打實會按照洪承疇所說一般發展。這次朱由檢是下了決心,勒緊褲腰帶,從各地調集了大明最後能夠機動作戰的精銳軍團,一心要為祖宗複仇,效果還是明顯的。

朱由檢真的是下了血本,二百六十萬兩銀子,在如此財政如此緊張的時候一次調撥出來,實在是不容易,聽說皇上現在是每頓吃素,節省開支,皇後連陪嫁的東西都拿出來充作軍費了。

但是李自成真的這樣就玩完了?趙謙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沉聲道:“恩師,萬一此時東夷入寇,皇上會不會調我等回師勤王?”

孫傳庭剛剛還在沉浸在意淫的快感之中,這時被潑了一瓢冷水,臉色一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趙謙道:“不是巧合,東夷自然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大明朝虎踞臥榻之側,很可能有目的地劫掠京師,策應闖賊。皇太極手下有許多漢人大臣,範仁寬就是一個,這些人十分了解大明,一定會進諫。”

洪承疇和孫傳庭沉默許久。孫傳庭不甘心地說道:“就算東夷入京,皇上召師勤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何不一勞永逸地徹底鏟除李自成?就算事後皇上降罪,我等豈是惜命之輩?”

趙謙看了一眼洪承疇,心道恩師不怕死,人家洪承疇指不定沒活夠。再說趙謙也不知道孫傳庭慷慨激昂的話裏,有幾分是真話。

洪承疇看了一眼孫傳庭,道:“大明內地的精銳,全在我們三人手裏,京師兵力不加,萬一皇城失陷,我等就是千古罪人,遭萬代唾罵。”

六年二月,洪孫趙三人統精銳八萬,兵分兩路,一路從靈寶沿西南方向進逼洛南,破之,斬“整齊王”靡下匪眾饑民三萬。一路洪承疇,從華陰南下,經華山,沿河直下,斬流寇殘兵敗將一萬。

長安的西北總督率軍二萬四千,籌集軍餉一十四萬,經藍田,進逼商州。

四川總兵女將秦良玉,下令封鎖蜀道,不放一人經過,起兵兩萬,兵分兩路,一路取鎮安,一路取山陽。

當此之時,闖賊成四麵楚歌之勢,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飛。

不料這時不幸被趙謙說中,京師烽火再起。

二月,東夷起八旗軍,協同蒙八旗、漢八旗,傾巢而出,從青口山(今河北遷安市東北)、牆子嶺(今北京密雲東北)兩路毀牆入關,京師戒嚴。

東夷以明朝不肯議和為口實,由睿親王多爾袞率領,豪格、嶽托等大將任各路主帥,毀邊牆入關,經過西起太行山麓,東至大運河之間的廣大平原,來勢凶猛,目的便是京師。

嶽托一路先於密雲擊斃明朝薊遼總督吳阿衡。吳阿衡那天正帶著總兵吳國俊為太監鄧希詔祝壽,喝得大醉,聽到警報,才倉促應戰,迅速被清軍所敗,當場斃命。

接著,各地敗績紛紛堆上朱由檢的禦案,朱由檢急忙下詔,各地勤王。並專發聖旨令洪孫趙三人立刻率精銳晝夜不停拱衛京師。

楊嗣昌進言中原會剿進入最後緊要關頭,不可輕易放棄。朱由檢認為流寇已被擊敗,途費大軍是大炮打蚊子,不允,發出聖旨。

當時趙謙和孫傳庭正在洛南附近,接到聖旨,趙謙仰天長歎,幾欲淚下,徹底解決中原流寇的機會就要這樣失去了。

這次朝廷下血本圍剿,銀子給的多,兵給的精,手腳放得開,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首先是因為皇陵被焚,朱由檢本人暴跳如雷,然後朝中幾番爭鬥,恰逢楊嗣昌上台。

如果待些時候,朝中局勢又不知變成什麽樣,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就難說了。

洪承疇接到聖旨,馬不停蹄,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立刻調頭北返。

孫傳庭猶豫了一番,正要下令全軍北返,這時大帳外進來一個軍士,稟報道:“報孫督師,高參將報,闖賊李自成正在丹風山。”

“消息可靠麽?”

“分別從多個俘虜口中問出同一個地方,高參將親自派人扮成樵夫混進丹風山,果然發現李賊手下許多將帥!高參將說,李賊定在丹風山。”

孫傳庭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複又做下去,揮了揮手,軍士拱手退出大帳。

一旁的趙謙急道:“恩師,立刻起兵圍困丹風山,殺掉李自成!”

孫傳庭搖搖頭,“丹風山易守難攻,地處山區,縱有大軍,也擺不開,容易陷入僵持的狀況,那時連攻數月,也可能拿不下來,皇上已經明召即可班師,你想抗旨麽?”

趙謙再次歎氣。

孫傳庭又拍著趙謙的肩膀好言道:“咱們的將士是大明的將士,就得聽朝廷的調遣,洪承疇已經回去了,咱們得趕著回去,不然恐朝中有人借機對楊閣老不利。”

“恩師,學生死過好多回的人了,還怕皇上降罪麽?”趙謙握緊拳頭,用堅定的眼光盯著孫傳庭,“恩師,學生隻要八千人,誓將李自成圍死在丹風山上!”

孫傳庭搖搖頭:“廷益,聽為師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師寧肯讓你死在沙場上。”

“六千!”

“廷益,你還需曆練……”

“四千!”

孫傳庭有些怒氣道:“不行!必須和我一起回京勤王。”

“我隻帶本部前鋒營餘部,攻陷丹風山,擒殺李自成!”

“急功近利並非好事,唉,別怪為師沒有提醒你!”孫傳庭不再反對,因為趙謙的眼睛告訴他,反對也無用,人家帶本部人馬,敢抗旨去,你還能怎樣?

趙謙出,碰到張琳,說道:“聞李自成就在丹風山,愚弟欲率前鋒營圍剿之,師兄一起去麽?”

張琳急忙勸阻趙謙,曉之以大義,趙謙聽罷知道他是不願意去了,隻得拱手告辭。

趙謙走進前鋒營營房的時候,將士紛紛走了出來,圍住趙謙,問東問西。趙謙抗旨,欲率前鋒營去丹風山圍剿李自成的消息已經傳過來了。

“大人,真的不回京師了麽?”

“大人,皇上會不會怪罪下來……”

趙謙看著眼前這些九死一生的將士,說道:“是的,本官是抗旨,皇上可能會降罪,不過隻要擒住了李自成,會沒事的。”

趙謙向裏麵走去,將士紛紛讓開道路。這時幾個軍士抬著幾個大箱子走進營地,趙謙指著那幾個箱子道:“裏麵都是黃金白銀。”

眾人紛紛安靜下來。

“不願意去的,領了餉銀和賞銀去孫督師大營掛名造冊。願意去的,看著這些銀子分吧。”

眾人又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了,有人說道:“抗旨怎麽了,朝廷總不會把咱們一起殺了吧?”

“老子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已經賺夠本了,娘的,怕個鳥蛋,打完了好發財……”

趙謙看了一眼旁邊飄蕩的龍旗,說道:“對著龍旗,站在列祖列宗的腳下,我趙謙起誓,永遠忠於龍旗,永遠真誠,視其為祖國……”

眾將士聽罷,都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盯著趙謙。

“……我就此立誓,為了我華夏複興,不惜己命,不偏親友,無視恩怨與財富……”

眾將士紛紛跪倒,伏拜於龍旗之下。

孫傳庭站在遠處,看著眼前的一幕,轉頭對張琳說道:“此人煽動眾人,很有一手。”

“上次被圍草市,趙謙還唾罵恩師,見了恩師,又拍馬奉承。”張琳因為沒和趙謙一起去,聽到趙謙動人的言辭,心態複雜地說道,“不知道他的話裏,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時趙謙站在一個土台子上,眾將士伏拜於下,土台子旁邊飄蕩著大明龍旗,趙謙環視了一眼足下的將士,繼續說道:“徹底剪滅闖賊李自成所部,還我中原太平,恢複生產,中興華夏。為我華夏之複興和強盛,我趙謙願為前驅,為先祖之地盡忠!”

孟凡大呼道:“願為前驅,殺敵報國!”

“殺敵報國……”

龍旗飄揚,夕陽的光芒將趙謙直立的影子,拉長,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