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霧必晴”。霧散之後,海麵上平波萬裏,藍天白雲,煞是好看。

兩艘船安靜了下來,不再有炮鳴,也不再有緊張的氣氛,甲板上的水也被太陽曬幹了,將人的影子印在甲板上。

幾個東夷人被趙謙下令捉了,隻聽那獻孚的人說道:“我家主人有話要和大人單獨麵談。”

看在別人投降不抵抗又主動交出東夷人的份上,趙謙猶豫著應該給對方一個麵子,這時旁邊的孟凡道:“叫他到官船上來談,此時你們已成甕中之鱉,你也不必和咱們講條件!”

那人十分為難,但孟凡所言卻有道理,隻得作最後嚐試道:“我家主人有重要的事和大人麵談,大人如果不願意聽,隻怕日後要後悔。”

孟凡正要說話,卻聽趙謙說道:“你家主人,指的是誰?”

那人低聲道:“陳近南。”

趙謙聽罷又驚訝又高興,他沒有想到在這裏俘獲了鹽幫的老大。趙謙沉吟片刻,心道這樣把鹽幫給滅了,以後青幫恐怕不會聽自個的。趙謙怕陳近南被自己俘獲又放掉的事穿到青幫耳朵裏,青幫不滿,所以不願意讓陳近南出來,便小聲說道:“在茶船上收拾一個船艙,叫陳近南在那邊和我說話。”

孟凡拱手遵命,帶入去了茶船。

過得一會,軍士稟報,安排穩妥,趙謙這才登上了茶船,到了二樓的船艙,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個中年儒士打扮的人站在裏麵,看來此人正是陳近南。

陳近南拱手道:“參見巡撫大人。”

這人做了俘虜還自持身份,並不願意下跪,投足之間,頗有風度,有些影視節目上鄭少秋的翩翩風度了。

趙謙也不願意裝腔作勢,進門之後,孟凡相隨左右,侍衛關上了門,守在外邊。

“久仰陳舵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俗。”趙謙不客氣,坐了上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陳近南這才坐下。

陳近南見趙謙人還挺隨和,第一印象不錯。陳近南臉上笑咪咪的,從容不迫的樣子,完全不像是被人圍住生死係於一線的模樣,思索了片刻,說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今日大人雷霆手段,另在下由心佩服。隻是……得失之間,往往隻差分毫啊!”

“哈哈……”趙謙突然開懷一笑,“陳舵主,你要說什麽,本官已經猜到了。雖然你有圖自保之嫌,但並不是沒有道理。”

陳近南先是驚愕,後來聽趙謙說“圖自保”之話,方才醒悟,也是笑了一笑:“和大人說話,真是痛快,在下退出江湖之時,如大人不棄,倒可以一起品茶談笑也。”

“好,一言為定,等陳舵主退出江湖之時,一定要找本官醉上一場。”趙謙笑道,“不過現在你卻還未退出江湖……而且做下的是誅滅九族之事。你欲與本官說的厲害關係,本官自然明白,隻是本官還有要求。”

陳近南吸了一口氣,有些緊張道:“請大人明言。”

“今日本官可以放你一馬,但你須得為本官做兩件事。其一,江浙的官員,一定收了你們的孝敬銀子,你要交出賬本和證據。其二,本官要你親筆寫出罪供,當然本官不會輕易公之與眾,隻是做些防備。你為寇,我為官,本官不能輕信與你,希望陳舵主體諒。”

“這……”陳近南十分為難,要是把那些官員抖了出來,以後被別人知道是他陳近南出賣的,要還有好果子吃麽?

趙謙看著陳近南的表情,問道:“怎麽,陳舵主很為難麽?”

陳近南道:“要在下寫自己的罪供可以,但是如果在下寫了江浙官員的罪狀,那不是自尋死路麽?”

趙謙笑道:“現在陳舵主就幾乎是死路了。不過本官並非不講情麵之人,本官就讓步,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你一定要交出賬本和證據,否則本官身為浙江巡撫,有你親筆罪供,定會剿滅鹽幫,雞犬不留!”

趙謙說“雞犬不留”的時候說得幹脆利落,臉上卻仍然帶著笑意,看得陳近南心裏一寒。

兩人談判畢,趙謙走出船艙,對張岱說道:“二弟,將陳近南派心腹回去取賬本,然後才放人。”

張岱道:“大哥,咱們真的要放了陳近南?他可是個巨寇!”

趙謙看著張岱道:“現在殺他容易,但是殺了他對我們有甚好處?陳近南死了,鹽幫依然存在,也許會分裂,也許會有新的幫主,鹽幫會以我們為敵。況且如果鹽幫分裂,青幫會趁機奪取鹽幫的地盤坐大,咱們就不能再控製青幫了。後果不可預料,還是保持平衡最為明智。”

張岱想了想其中關係,這才道:“還是大哥說的有道理。”

趙謙又道:“這條茶船乃是李林貴的船,現在與東夷溝通,人贓並獲,其罪難逃。為防他銷毀各處帳目,你立刻帶人捉拿李林貴,控製所有李氏資產……哈哈,我們給朝廷的軍餉總算可以交差了,李林貴乃江南巨富,說不準還有剩。”

張岱聽罷也很高興:“有大哥在,啥事都是迎刃而解!愚弟這就調軍去辦。”

張岱率軍圍了李府,趙謙隨後就到了,見李府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裏麵的人已經意識到死期臨近,哭叫一片。

“這李府恐怕得有好幾百口人。”趙謙歎了一聲。

李林貴突然東窗事發,消息傳了出來,浙江官場內外,震驚非常。官場上,有幾個屁股是幹淨的?幹淨了就和大夥不是一路人,都得防著你。趙謙這種幹法,誰知道會不會從李林貴身上扯出一大幫人出來。一時浙江上下,人心惶惶。消息傳到京師,新一輪的政治洗牌運動,在各方摩拳擦掌之下,已經蠢蠢欲動。

周延儒在江南門生遍布,自然最先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比皇帝還先知道。他在府中走來走去,心神不寧。周延儒知道,此事可能牽扯出一大批人。

周延儒喚來管家,沉聲道:“你即可去查一下,李林貴這個人……和我們可有來往?”

可有來往,其實就是想問給了多少銀子,管家一查帳目,小聲回稟道:“老爺,李林貴乃江南茶商,前後有孝敬銀子一十八萬兩。”

周延儒聽罷直覺背脊發涼,在院子中走來走去。頓時覺得,放趙謙南下,是自己失策的一步臭棋。他完全沒有料到,趙謙的膽子大不說,動靜竟然鬧得如此之大。要是溫體仁從趙謙那裏弄到了周延儒的把柄,這首輔也就該當到頭了。

“唉……”周延儒暗自歎了一口氣,本以為他的位置已經坐得很穩了,上到朝中,下到地方大員,各要害部門,都有周延儒提拔的人,不料千裏之堤,坍塌得也會如此之快。

這時門外報戶部給事中楊修所求見。這個楊修所自在“魏案”中,就是倒魏前驅,上次整倒楊嗣昌,也是楊修所打前鋒,以彈劾錢龍錫嫖妓開局,乃是周延儒最得力的前鋒幹將。

楊修所見了周延儒,周延儒睜圓雙目低聲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你怎地這樣就來見老夫了?指不準朝中吃飽了飯的人就會彈劾咱們‘密議’,最毒不過誅心啊!”

楊修所聽罷頓覺周延儒有些亂了陣腳,心中歎息,麵上仍然不緊不慢地說:“元輔是戶部尚書,下官是戶部給事中,和元輔見麵有何厚非?”

周延儒聽罷心中不快,“你找老夫有何事?”

“自然是趙謙捉拿浙江茶商李林貴的事。”楊修所瞄了一眼旁邊的茶幾,元輔府上竟怠慢成這般模樣,連杯茶都沒有上。

周延儒沒好氣地說道:“法不責眾,他溫體仁不可能說整個浙江官員都有罪,整個大明朝的官員都有罪,溫體仁要對付是老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周延儒聽罷才覺自己失言,楊修所畢竟是自己人,這才注意到楊修所的茶幾上沒有茶,馬上向門外怒斥道:“人呢?怎麽不上茶?”

丫鬟這才慌慌張張地進來給楊修所上茶,楊修所隻是一笑了之,待丫鬟出去之後,才說道:“下官有一言,隻是在這裏……”

周延儒明白楊修所的意思,小聲道:“這廳堂周圍有老夫的人盯著,就算有廠衛的人,也最多知道你來過這裏,說了什麽不可能聽見。”

楊修所這才道:“李林貴那裏的爛帳,不隻牽涉外廷的人,他盧九德就幹淨得了?宮裏的其他人就幹淨了?”

周延儒一聽恍然大悟狀,沉思久久未語。

楊修所進而明著說道:“溫體仁現在肯定正得意,眼睛都放到元輔身上了。要是有人將盧九德的帳捅了出來,立刻就會牽扯到司禮監,甚至皇上……到那時,這趙謙可就真是天怒人怨,誰也救不了他了。”

周延儒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臉色發紅道:“浙江布政使張煌言,是信得過的人,你以為如何?”

楊修所道:“此人誌大才疏,恐難成事。浙江按察使李貌,此人可行。”

“李貌以前是楊嗣昌的人。”

“無妨,李林貴的事兒,李貌也脫不了幹係,他一定會實心用事。過了這一關,日後再尋機將其……”楊修所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