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才道:“當此之時,已有人替大人擋事,大人現在輕易便能脫身,隻是事務繁雜,一葉障目而已。”
周延儒見張茂才搖著一把鵝毛扇,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急切想知道究竟是何策。但事情既有曙光,周延儒沉下氣來,沉聲道:“請張先生名言。”
張茂才喝了一口茶,清了下嗓子,不緊不慢地說道:“皇上問大人要軍餉,可惜國庫虧空,拿不出錢糧來,此大人憂心之事也。”
周延儒點點頭,張茂才切入主題,有條有理,令周延儒寬心了不少,似乎感覺到張茂才卻又妙計。
“現在這個時候,溫閣老是不會同意加派餉銀,讓大人輕易化解的。大人以為如何?現在這局就好象是死胡同,前後無路。偏偏這個時候,兵部趙侍郎主動請纓,要為皇上分憂,籌備餉銀。這燙手的山芋,在他那裏,就成了脫身的金蟾殼了。大人何不順水推舟,將這山芋扔給趙侍郎?”
周延儒一想,理是這個理,但楊嗣昌倒台以來,自己處處和趙謙過意不去,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趙謙一定懷恨在心,如果這樣把他當一個屁給放了,無疑是個大大的隱患。
周延儒確實想整死趙謙,可那趙謙卻像顆銅豌豆一般,怎麽整也整不死,明明是樹倒砰猻散的局麵,不知怎麽又冒出來一大堆人要保他,就比如這次,欺君之罪,雖證據有些勉強,但對於一個失勢的人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可皇上不知聽了誰的好話,偏偏這事就拖下來了。
這樣一拖,周延儒感覺到那“欺君之罪”對趙謙沒什麽用了。這樣的事,隻能寄希望皇上一怒之下殺之,拖起來,就會考慮到趙謙的功勞苦勞,隱瞞夫人死因這樣說重不重說輕不輕的“欺君”,就顯得殺功臣沒有必要了。
周延儒沉吟不已,還在猶豫。張茂才以十分輕鬆的表情笑道:“大人所慮,在下知曉。不過趙謙這是在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大人明鑒。趙謙憑一己之力,真能翻起什麽大浪?”
張茂才這樣一點醒,周延儒似乎明白了其中關聯,實際上他們都走入了一個誤區,趙謙拚命要外放為官,周延儒等人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外放真的可以讓趙謙脫困了。實際上,江浙一帶,多是周延儒門生,趙謙擠到那裏去,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人的力量並非想象中那麽強大。就算是皇上,也就隻能在高層決策一些大事而已,實際操作還得靠他人。一個人一天隻有十二個時辰時間,能做多少事呢?
“趙謙要籌集額外的二百萬兩軍費,談何容易?江南全是咱們的人,無數雙眼睛盯著他,隻要他有一點不慎,抓住把柄便能置之死地,如捏死一隻螻蟻。再說了,這樣束縛手腳,屆時弄不到銀子,看他如何向皇上交差。”
周延儒以為善,不說江浙一帶多是自己的人,單說趙謙問人拿銀子,那是得罪人的活兒,還不得讓無數人心裏懷恨,隨時尋他的把柄?這樣淺顯的道理,周延儒以前並未想到,張茂才一針見血,真是說到了要害。
數日之後,多人上疏舉薦趙謙巡撫浙江,籌備餉銀。出乎溫體仁和趙謙等人意料之外,元輔的人並未反對,反而旁敲側擊支持這項議案。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山西軍費,先從內帑和地方各級挪用部分款項支撐,然後由趙謙巡查的茶稅補給大軍以後的用度。
六月,擢趙謙為左僉都禦史、兵部左侍郎、兩浙承宣布政使,節製江南數省課稅,清理鹽茶稅。
趙謙接到聖旨,開始收拾行裝,在京師的府邸是不用賣了,那是固定資產。到地方任大員,住處是不用操心的,最少有布政使行轅,辦公生活都可以在行轅。
周延儒如此大方,趙謙韓佐信並不是就高興極了。韓佐信立即諫言:“元輔為形勢所逼,放大人去江南,實際是將籌備軍餉此燙手山芋扔給大人,恐大人到了江南,元輔的人欲對大人不利。”
趙謙讚同,京師與江南,都不是安穩的地兒,究竟哪裏更安全,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步步走向了江南,是因為形勢所逼,周延儒步步相逼,欲置趙謙死地而後快,彈劾趙謙欺君,雖有驚無險,終究欺君之事不是空穴來風,趙謙心中惶恐,就想逃出京師,這樣一路走下來,現在巡撫浙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其實趙謙選擇了江浙,還有一個下意識中的願望,可能也有點關係。“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他到了明朝,一直有個願望,想去看看大明經濟最發達“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的蘇杭地區,現在終於可以如願了。
“以朝廷禦史的身份巡撫兩浙,算是欽差大臣了吧?”趙謙與韓佐信坐在住了三年的院子中,喝茶交談,趙謙仰觀天穹,感概良多,如此擔驚受怕如履薄冰的日子,實在是因為升得太快但根基太淺,“江南諸地官員,多是元輔門生,恐屆時調度不靈,如之奈何?”
韓佐信道:“大明製律嚴謹,如有不尊上者,可依律查辦……大人能帶上張將軍等貼心兄弟同往,更好一些。”
趙謙以為善,沉吟片刻道:“張岱蘿卜現在是京營將領,吃得是朝廷俸祿,要帶他們走恐不易。”
“大人身負皇上重托,後勤軍需又關軍機,可請奏皇上調西虎營協助,不聽調度者,有權宜生殺之權。這點要求皇上會答應的。”
趙謙想了想,以前袁崇煥總督遼東時,皇上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總之一句話,遼東就袁崇煥說了算,這一點,皇上還是做得到的。實際上隻要朱由檢覺得你能辦成事,就能好得不能再好,很多製肘都能幫你解除,好讓人全力以赴。隻是朱由檢人太年輕,終究是急躁急功近利了些,這種信任在挫折麵前十分脆弱。
對付流寇,朱由檢就用過楊鶴、楊嗣昌、洪承疇、孫傳庭等許多人,現在又換陳奇瑜,可見搖擺不定是朱由檢的性格之一。
兩人正說著話,王福急奔而入,說道:“老爺,高公來了。”
趙謙忙站了起來,親自出門迎接,剛到門口,就見高啟潛帶著幾個錦衣衛走了過來,趙謙忙躬身道:“下官拜見高公。”
高啟潛仰起頭,道:“口諭。”
趙謙韓佐信王福等一幹人等急忙跪倒在地上,高啟潛這才道:“叫趙謙到宮裏來,朕要見見他。”
說完高啟潛換了個自然的表情,親熱地對趙謙說道:“廷益起來吧。”
趙謙等人呼完萬歲,這才站起身來,忙迎高啟潛入府喝茶,讓高啟潛坐了上首。
高啟潛見趙謙有些緊張,也是可以理解的,趙謙還未被這樣叫進宮過,高啟潛善言道:“廷益不必緊張,皇上重托與你,臨行前自然會囑托一番。對了,同去的還有元輔、溫閣老等人。”
“承蒙高公平日照應,下官才有今日。”趙謙聽罷和內閣大臣一起麵君,意識到自己在皇上眼中,在朝廷廟堂之上,地位又上升了一個檔次,不過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壓力大,趙謙麵有憂色道,“此去江南,不知何時才能重逢故人……”
高啟潛對此中關係,自然了解,知道趙謙此去並不輕鬆,便說:“你我故交,早在長安時便一起謀事,朝中諸事,咱家自當維護。”
趙謙聽罷高啟潛這句話,感覺到高啟潛這次是真的表現出了一些友誼,多多少少,心下感動,語不成聲:“高公……”
高啟潛歎了一聲氣道:“咱們是沒有根的人,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男不男,女不女,但是出來大夥都得叫一聲公公,這是為何?就是因為咱們的靠山是皇上,皇宮就是咱的家。你說咱不忠心皇上,忠心誰去呢?廷益此去江浙,乃是為社稷,為我大明國運,咱幫你,那是理所應當的。”
趙謙道:“高公所言,句句出自肺腑,下官就是肝腦塗地,也要替皇上辦成這差事。高公都這樣說了,下官也說貼著心肺的話,元輔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而且下官去收別人的銀子,那是得罪人的事,定然會招來非議。在朝中下官無人可依,隻望高公了。”
高啟潛道:“廷益隻管全力去辦,隻要能辦成事兒,其他的交給咱家,咱家自有辦法。”
趙謙擠出幾滴眼淚,用袖子擦了擦,說道:“高公與我,名為內外廷同僚,實則情同父子……”
高啟潛忙緊張道:“廷益快別這般說話,嚴重了嚴重了。”
“隻有父親對兒子,才這般照應,趙謙說的難道有錯麽?如高公不棄,今日趙謙便拜高公為幹爹。”
高啟潛急忙扶起趙謙,急道:“廷益這份孝心,咱家收下了。但此事萬萬不可,魏忠賢之禍事不久也,警惕人言。”
趙謙這才擦了眼淚,點了點頭。
當初魏忠賢門下有“10孩兒”、“40孫”之號,高啟潛對此敏感,萬不敢收外廷大臣為兒孫。趙謙這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