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見她神情淡淡的,惟有眼中蘊落寞之氣,不敢多言,隻低低應了聲“是”。
秦家,在京都亦有府邸,雖則位置偏了些,臨近東皇城,可那處院子,卻在這寸土寸金的京都重地,足足占地五十多畝,不可謂不大。
秦家府邸後院,有一占地近十畝的桃林,十九年前的三月某日,正是桃花盛開之時,她出生在那桃林掩映下的三生居裏,她的娘親古玉,據聞當年也曾是蕭國傾國傾城的美人,與秦治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亦是蕭國一段萬人傳頌的傳奇,可惜在生她時難產,待她落世,她亦香消玉殞。
秦治風塵仆仆至戰場趕回盛京,終未來得及見到她娘親最後一麵,一代天縱英才,也不過落得華發早生。兩月以後,便帶著她尚在繈褓中的她離開秦府,去了漠北,這一呆,便是整整十六年。
那十六年,肆意飛揚,淋漓暢酣,如今回想起來,竟象是做了一場夢。
十六年後亦是三月,漫天桃花盛開之時,她以待嫁之身重回秦府,物是人非,隻有桃花爛漫依舊,隻可惜今年盛開,亦非往年之朵。
那時,她立在樓閣繡房,看著北窗外那賓紛落英,也曾幻想過日後與蕭策並肩天下的所謂幸福生活。嫁前那一晚,夜深人靜時,他悄然潛入秦府,與她隔窗低語。
當初黃金盟誓猶在耳邊。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大紅嫁裝尚未脫下,他的懷中早抱了新人。
那一夜,她在黑暗的春夜之中,重重大紅綃金的床幃內,枯坐至天明。
第二日,上了妝,祈妃便過來敬茶。那個男人與他隔幾而坐。她隻覺得隔了萬水千山。
明明,那麽近,不過在觸手可及處。
她笑的燦爛。
看著跪在麵前不足丈餘的女子,麵若豔桃,眉眼間盡是嬌媚。忽然間就斂了笑,隻覺得興致索然。
曾經的千軍萬馬中,她與陶未淡笑風聲如過無人之境,那一刻卻隻願舉械投降。
頭上的鳳冠無端沉重,讓人窒息。她微轉了臉看向右手的男人,他含著淡淡的笑,正看著跪在身前的女子。那樣的眼神。
曾經何其熟悉。
秦末突然就失卻了演下去的興致。
對著蕭策微微一笑。眼前盡是漠北的風沙,還有那個初見時,烈烈風中,跨與馬上的藍色身影。
人生若隻如初見。
接過祈妃手中的茶,輕吖了一口。煙雨便遞上了她一早準備好的一塊羊脂玉對蝶佩賞了祈妃。
秦末看著眼前豔光逼人的崔青爭,雙唇微啟,原本蕭嚴的聲音,蘊著一種有如江南水墨般的飄渺:“願你日後與王爺,能日日恩愛如昔。”
蕭策輕輕咳了一聲。
崔青爭接過玉佩,道了聲謝過王妃娘娘。秦末端然笑著,示意煙雨扶了祈妃。便留了崔青爭服侍蕭策用膳,而自己則僻入室內。
至此,再未曾看過他一眼。
第二日,崔青爭便以側妃之尊被賜封祈妃。她如例添上賀賞。
三日後,蕭策重回沙場。
她攜祈妃送到城外,薄酒一樽,遞至蕭策手中,嫣然笑道:“願王爺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蕭策接過酒斝,一飲而盡。深深看了她一眼,眉目森然,附在她耳邊,輕歎一聲。終是說了一句:“等我回來。”
她微側了身,嘴角剛勾出一抹笑,不待她回答,祈妃已端了酒樽,上前笑道:“王爺,妾身願王爺威名遠楊四海,妾身等王爺凱旋歸來。”
秦末隻聽蕭策撫在她肩上的手力道一重,低聲道:“等我。”她一抬頭,蕭策已揚起笑臉,對著祈妃朗聲豪邁道:“本王決不會叫愛妃失望。”
秦末嘴角含笑,朝著蕭策微微低首致意,這才走到陶未身邊,接過夏雨手中的酒,依樣給陶未斟上。
一抬頭,群雁北回,於天空寫下長長的人字。
她一襲紅衣勁裝,薄薄的綃金披風,在風中獵獵翻飛。
身後看著三人的陶未忽覺得心中生痛。
這個曾與他並肩笑傲沙場的妹妹,如今眼中再不見當初飛場的笑。他還得記得她出嫁那日,大紅嫁衣映著的豔紅笑臉。如山花綻放。
有些事情,似是一早注定。
“阿末,保重。”
“大哥,你也保重。阿末如今隻得你一個親人。記得平安回來。”
隻有他一個親人嗎?陶未眼角餘光撇過蕭策,眼神一黯,卻很好的掩飾過去,隻笑道:“沒有阿末與哥哥並肩作戰,便連勝利都少了幾許味道,不過阿末放心,他日哥哥歸來,便是你與哥哥慶功之日。你且釀好美酒等我就是。”
豪言如斯,引得秦末心中亦是激蕩。仿佛漠北的烈烈風沙,迎麵撲來。
她並不曾後悔。
“好,阿末等你。”
陶未翻身上馬。身姿利落如畫。那重重凱甲,在春日的陽光下褶褶生華。
如果……
秦末暗自搖頭。有些歲月,畢竟離她遠了。那漠北的風沙戰馬,旗幟獵獵,星空廣袤,或許永遠隻能於午夜夢回時得一聲歎息罷了。
如今,她是大蕭國秦王府的王妃娘娘。
何其諷刺。
正暗自嘲笑,放眼看去,蕭策的親衛隊俱已整裝待發。
就見不遠處的蕭策轉過頭過看了她一眼,便迅速策馬隨著陶未的馬後飛奔而去。
再看祈妃,隨著蕭策遠去的英姿,眼神中滿是眷念不舍。
那一刻,竟不知為何,秦末心中微覺難過,卻又有些釋懷。
隻是,有些事情,她未必不知緣由,卻終究無法原諒。
“娘娘,茶水涼了,奴婢為您重續一杯吧。”
秦末於回憶中驚醒,看了煙雨一眼,放下手中的中杯盅,問煙雨:“煙雨,居於這一方院牆之內,你與夏雨可曾覺得委屈?”
煙雨聽了一怔,複才淡淡笑道:“娘娘怎麽這般問?能得與娘娘相伴,實在是奴婢和夏雨的福氣,豈不說當初將軍於亂軍中救了奴婢和夏雨的大恩,便是後來您送奴婢和夏雨去師父處,師父收留我們,教奴婢和夏雨這一身武習與醫學,更是如同再造之恩,奴婢和夏雨此生早已把娘娘視作世上惟一的親人。伴親之側,在這亂世之中,實在是上天最大的眷顧,怎麽能說是委屈?”
金色茶湯傾入白玉茶盅之中,濃香四溢,秦末深深吸入一口這腹鬱的醇香,似是整個人都暖了過來,這才問道:“你和夏雨,可曾想過重回舊土?”
煙雨眼神便為之一黯。複又坦然笑道:“故國早已不在,如今,煙雨的家鄉,隻怕早在戰火中滿目瘡胰了,哪裏還是當初的家鄉?既如此,又何必回去?”
每個人,都有不能被提起的過往。
秦末微微點頭,象是自語,又象是承諾:“總有一天,那裏,會重新變成你們記憶裏的樣子的。到時候,我親送你和夏雨回去。”
即便是故地重遊,娘親與爹爹早已不在,所謂物是人非,不回也罷。煙雨按下心中傷感,璨然一笑,眼神已是清亮明澈:“那奴婢就等娘娘實現承諾了。”
夏雨跑進屋內,脆聲笑道:“娘娘,我才剛在後園的林子裏捕了一隻野兔,也不知是哪裏跑來的,如畫已拿去廚房子處理,晚上烤給您吃可好?”
身著宮綠薄襖,披著厚厚錦裘的夏雨,象是永不識愁滋味般。
秦末看著她立在那裏搓著凍僵了雙手的夏雨,一邊嗬著氣,一邊笑語晏晏,飄落在頭上的雪花因著體溫和室內的暖氣化在水珠,滴在她嬌俏明麗的臉上,無由心情變的明媚起來。
“那倒好,我便跟著我們夏雨享了口福了。”
煙雨暗嗔了夏雨一眼:“娘娘您盡隻寵著她縱著她,越發不知輕重了。您身體剛愈,烤的東西不好克化,哪裏能吃?要不,我去吩咐廚房燉一下好了?”
夏雨看到姐姐瞪過來的目光,朝她做了個鬼臉,心道:“烤野味,當初在漠北的時候,幾乎日日常吃的,我不過是看著娘娘不開心,想讓娘娘開心罷了。”
見姐姐說話,到底不敢反駁,隻拿一雙晶亮的眼期待的看向秦末。
秦末知她心思,便笑道:“還是聽夏雨的吧,隻是,若烤的不合我意,我是要罰你的。”
“娘娘盡管放心好了。便是宮中禦廚,也勝不過我的手藝去。”
話音未落,人已躍到屋外,轉眼便不見了身影。秦末與煙雨不禁搖頭相視一笑。煙雨無奈:“也不知她從了誰的性子。”
如此多好。
即便經曆世間最慘痛的事情,都能保持一顆赤子般的心,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力量才能做到?那些流離失所以乞討為生的日子,那些餓的奄奄一息於亂軍中差點被踩蹋而死的日子,那些被人踐踏至塵土裏的卑賤羞辱的日子,似乎從未在夏雨的記憶中餘有印跡,這樣的夏雨,實在是她和煙雨手中的珍寶吧。
天色漸暗,飛揚的雪花竟慢慢停了。
煙雨叫來守在外間的瀝瀝點了燭火。一時屋裏明亮如晝。
小丫鬟瀝瀝淺笑呤呤,一邊熄了火折,一邊問秦末:“娘娘,奴婢聽祈妃那邊的千蝶說後院的臘梅開的正好,奴婢明天折些過來?或者明兒若是天色放晴,請煙雨姐姐陪您過去轉轉?奴婢聽說祈妃也時常過去賞梅的,梅園裏的醉風亭裏,皆有婆子每日按時燒上碳火,到時候我們準備好一應取暖的東西,又不冷,又舒服。”
秦末還未說話,煙雨聽了卻極動心:“娘娘,瀝瀝的這個主意挺好,這些日子您身子不舒服,整日待在屋裏,出去散散心也好。或者,明兒一早,奴婢就遣人去把燕王府裏的君玉郡主請過來陪您?”
提到君玉,秦末不由失笑。那丫頭惟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滿京都不知道流傳著她的多少笑話。如今聖上是燕王的親兄,對這個嫡親的侄女十分寵愛,因此君玉在宮中竟比幾位公主更能得聖上與皇後的歡心。皇後無出,更是把君玉視作親女一般。
也因此,生生養成了她驕橫而無法無天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