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白雪,素裹銀妝。
而紛紛揚揚的大雪,似還未有停了的意思,依舊滿天飛舞著,從西窗看過去,外麵迷迷濛濛,朱廊畫簷,亭台樓宇,亦被覆蓋在白雪之下,隻隱約看到些起伏延綿的白色影子。
碧玉居裏地龍燒的正熱。惟有打開的西窗,不時吹進些冷風進來,讓人止不住的哆嗦。
煙雨覺得自己站了也快一個時辰了,而眼前那個大紅衣裝的背影,卻是卻也未動,仿若靜止了般,朱衣白雪,那盈盈不勝一握的身影,叫人看的驚心,若不是偶爾聽得到她的呼吸之氣,她真懷疑自己麵前的,隻是一個著了人衣的雕像。
終究,眼前的人,回頭對著對她淺淺一笑,因著外麵的寒冷,她的鼻子和臉頰白裏透著異樣的紅。那雙眸子卻清清亮亮,這一轉頭,發上的五尾鏍絲金鳳釵掛著的珠玉,便一陣搖曳,連帶著她那淺的若有若無的笑,都生動起來。
“這才一轉眼,竟是黃昏了。”許是極久不開口說話的原因,原本婉如清泉的聲音,竟透著絲沙啞,而這語調裏,卻又有著感歎時光易逝的傷感來。可那笑,那笑,明明是明豔動人的。
煙雨正愣著,心中微覺得的有些難過。
可她跟了她近十年了,竟也從來不知道她想些什麽,每見她如此,隻能默默的站在她身側。
“我渴了,煙雨你去幫我倒些茶水來。”
“是,這站了半日,您喝些普洱吧,暖暖胃。”
一杯熱茶,便可暖胃,隻是人心卻不能。
她笑了笑,朝著煙雨點了點頭。等煙雨出了屋,這才移了步,踩著腳踏,在臨東窗的坑上坐了,杭上放著的如意矮幾上,放著她午後看了一半的書,一杯早就涼透了的茶,她拿了書,翻到封麵上的《百戰奇略》四個小黑底小隸,一時又怔怔的。
歎息了一聲,終究還是無聊,拿在手上繼續翻著。
卻聽有人撩了簾子,守在屏風外麵稟道:“王妃娘娘,祈妃過來看您。”
秦末倚著大大的繡著鳳紋的綢枕,手中翻著書,卻是頭也沒抬,隻淡淡應道:“請進來吧。”
祈妃邁著蓮步,嫋袌婷婷的走了進來,臉上掛著熱情的笑,曲膝行了禮,朱唇輕啟,笑道:“臣妾見過娘娘。”
秦末聽她說話,這才抬起臉,示意跟著進來的丫鬟夏雨給祈妃崔青爭搬了錦杌。等祈妃落了座,秦末這才淡淡開口道:“不知祈妃冒雪前來,有何要事?”
聲音清清冷冷,一如往日。
崔青爭也不介意,依舊吟吟笑著,看著秦末一身正紅綿緞衣,繡著五尾金鳳紋飾,配上她那張清麗如皎月的臉,還有那雙細長的透著冷意的吊梢丹鳳眼,微露出的淩曆裏卻又含著說不出來雍容貴氣,眼中便閃過陰恨之色,口中卻笑道:“剛穆楓來報,說是邊疆大捷,王爺班師回京,如今正在路上,後日般可抵京了,娘娘病了這麽久,妾身是想,興許王爺回來的消息,娘娘聽了高興,不定病就好了呢?所以就趕著大雪,過來向娘娘稟報一聲。”
“勞你費心了。”秦末放下書,那庸懶之態,絲毫未因崔青爭的話而有所改變,“府裏這一年多的事務多由你處理,迎接王爺的事,你便多費些心吧。我身體不好,府裏除了我,便是你身份最為尊貴,少不得要辛苦你了。”
崔青爭一聽,已是喜上眉梢,既是她自己不爭,也就不怪自己霸著王爺不放手了。又見她並不曾多問關於王爺的一句話,更是放心,本來嘛,自己雖身為側王妃,在王爺那裏,卻是比她這位正妃娘娘受寵的多,何況秦末娘家家世凋零,早已今非夕比,怎麽能和她相比?想著便不由笑道:“為您分憂,本是臣妾份內之事,何況又為著迎接王爺,哪裏能算辛苦呢。隻怕妾身有不周之處,到時還需娘娘多提點……”
“你一向做的很好,便不必如此自謙了。”秦末打斷了崔青爭的話,微皺了一下眉,問立在一邊的夏雨,“去看看,煙雨的茶怎麽半響還沒端過來。”
崔青爭一聽,忙站了起來:“若娘娘沒有什麽話,臣妾便先告退了。”
秦末也不挽留,微點了點頭,對著夏雨道:“去幫我送送祈妃,這大雪的天,若是路上滑倒,倒不好了。”
夏雨輕聲應了“是”,等崔青爭給王妃行了禮,這才前去撩了簾子,送了祈妃出門。
這邊剛出了門,早有守在遊廊下的丫鬟們打了雨傘,幫著祈妃係上裘氈,又有她的貼身丫鬟半跪在地上,幫她穿好雪屐,夏雨便和隨著祈妃過來的丫鬟千蝶,一起攙了祈妃,送出了碧玉居的院子。
而屋裏的秦末,等著崔青爭出了門,原本臉上掛著的清淺笑容,如同蒸發了一般,靠在綿軟的倚枕上發著呆。
蕭策,蕭策。
秦末輕輕念著楚王的名字,一時隻覺口中苦澀,連帶著心,亦跟著慢慢苦澀起來。
眼前竟幻化出漠北那漫天風沙。那些策馬飛揚的日子,果真一去不返了嗎?
那時候,她大概有多大,蕭策又是多大?
秦末恍惚,腦海裏便慢慢憶起蕭策耀揚的笑來,英俊的臉,明亮的笑。一身寶藍綢袍,騎在通體黑色的駿馬之上,而他的身後,便是漠北一望無垠的風沙。
那個形象,一直在她心底,一直在。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快樂,終是無法忘懷的。
秦末的臉上,便也不自覺的露出笑來。
那抹笑,寂廖而又蒼涼。
煙雨端了茶盤進來,看到秦末微笑的臉,眼中卻如寂寂死灰,不由心痛。把茶盤放在案幾上,提了水壺,注了杯熱茶,端到她麵前:“娘娘喝杯熱茶吧,我去給您取襲薄被過來。”
秦末伸手接了茶盅,吹了口氣,便慢慢吖了一口。
煙雨取了薄被過來,幫她蓋到腿上,這才小心問道:“剛才聽外麵的丫鬟們議論,說是王爺要回府了,祈妃過來,便是為這事?”
“是呀,”秦末笑著,“王爺回來了。”
回來的是他的人,卻不是他的心,不是他們在漠北的過往曾經。
她和他,都回不去了。
那個人,在他舍棄她的那一刻,便已永遠回不來了。
“煙雨,晚上可有什麽好吃的?我竟餓的很。”
煙雨一愣,怎麽突然說起吃的來?
又見她深到眼底裏的明麗笑意,不由也跟著笑起來。
“您竟隻惦著吃了,晚膳準備了菘菜火腿湯,清蒸醃鹿肉,油炸乳鴿,菠菜豆腐,飯是胭脂香米飯,您可還滿意?”
“知我者,非煙雨莫屬矣。”秦末拍著手笑道。
煙雨也低頭吃吃笑了,趕著她高興,重拾了剛才的話:“王爺回來了,想來陶公子也應該一同回來了。奴婢是想著,公子若是回來,老將軍的墳,也該去拜一拜了。”
是,確實該去拜拜了。秦治一生忠心為國,老死沙場,最後竟得了個守城不力的罪名,而今心心念念惦念著他的,竟不過是一個丫鬟。
一將功成萬骨枯。
爹爹,若你知道身後竟淒涼如斯,當初,可還願為了成全那個人,生生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煙雨,你定覺得我冷漠無情吧?”
茶盅的熱氣,氤成了水,落在她的眉眼上,一片迷濛。
她自秦治大喪之後,從未曾去他的墳上拜忌過。
如今,東山的那片墳塋,想必是枯草淒淒,林木蕭瑟了。
突然之間,秦末覺得自己麻木了太久的心,竟隱隱生痛。原來不管曾經如何依戀的至親,終有一日,也會成為記憶裏不願再企及的部分。
“怎麽會?娘娘您隻是,您隻是……”煙雨囁嚅著,卻終究吐不出話來。
隻是什麽?秦末暗自嘲笑,身體不好?纏綿病塌?
她在苦寒的漠北之地生活了整整十六年,至十三歲起便同著秦治和他的義子陶未征戰沙場,也曾經曆大小戰無數,與陶未並肩,三年間便贏得了銀麵女將之威名,一柄長劍,雖不敢說叫敵人畏風喪膽,卻也所向披糜,曾經那般颯爽之人,如今卻說因著身體不好,便連親生爹爹的墳塋都忌拜不得?
這樣的借口,何其諷刺?
“算了,後日正是小年祭拜之時,若陶未回來的早,我們便一起前去忌拜一番就是了,你這兩日準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