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門聲十分雜亂,我心一凜,嚴極已經一躍而起,道:“妹子,你在屋裏坐著,我去把人打發了。”

我坐在屋裏,既覺得現在不可能有這麽先進的監視係統,我才跑來找宮禁軍首領,立即就有人來抓;又覺得宮禁軍明顯的在經曆洗換,鐵三郎這裏被人監視也理所當然。

惴惴不安中,嚴極卻已經跟外麵的人搭起了話:“你們是什麽人?”

回答的人腔調很是殷勤,卻沒聽出什麽惡意:“啊,您是鐵軍司馬的兄長吧?是這樣的,鐵軍司馬今天升了校尉,宮裏賞賜了五匹絲綢,十匹絹,二十匹細布,棉褥兩件,錢五十緍,金五斤,玉玦一雙……我們是新進的期門衛,這是替鐵校尉先把東西送回來的。您是不是讓一讓,我們好把東西抬進去?”

“你們把東西放到東廂去,別吵吵嚷嚷的驚動了四鄰。”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往東廂去了,緊跟著是嚴極拿了錢財打賞抬財帛的人的聲音。

等到人聲停了,嚴極一臉詫異的返回屋裏。我澀然一笑,問道:“嚴大哥,你可看出什麽不對勁了沒有?”

“三郎封校尉,論資曆功勳是夠了。但封個校尉賞賜這麽豐厚的財帛可不大對勁,該封賞的人應該是陛下吧?哪裏走出來一個不清不楚的‘宮裏’?”

嚴極是純粹的軍人,不喜歡與聞政事,一路快馬回長安,竟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此時才覺得奇怪。

我微微搖頭,輕聲道:“嚴大哥,你說的這些不清不楚的事,就是我剛才說的‘天’大的麻煩。”

嚴極奇道:“什麽?”

“長安有大變,有人要暗害陛下,扶幼主登基,把持朝政。我來找鐵三哥,正是想問他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冒險救駕。現在看來,對方已經先我一步了。”

嚴極愕然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給我仔細的說清楚。”

我將自己發現南疆大營的異況以來所知的所有事情都仔細說了,見嚴極驚得目瞪口呆,不禁心裏發緊。眼看天色轉黑,鐵三郎還不回來,知道他必是升任校尉,被人拉去宴飲了,便道:“嚴大哥,我先回去了。我想救駕,但不知鐵三哥和你是怎麽想的……不,你先別急著勸我或者答應我,等鐵三哥回來了,你們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訴我吧。”

出了鐵家門,我心頭一陣茫然。

徐恪讓我來長安是以探聽消息為主,但我自己回長安,卻是想見齊略,或者救出他。可見他也好,救他也好,那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必須有人幫忙。如果宮中還允許外臣出入,我還能借機尋找陳全或者荊佩她們。但尚書台不給人半點機會入未央宮,我隻能找鐵三郎他們幫忙。

鐵三郎以前放著好手藝不做,來當期門衛的原因,就是嫌匠戶身份太低,他想出人頭地。現在越姬明顯的賞賜了厚祿,也必會許諾高官,這樣的機會他肯放棄嗎?

我趁夜回到家裏,心煩至極,神不守舍的吃了晚飯,早早的上床睡了。睡到半夜,突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叩扉聲,我驚醒過來,摸起卸在枕下的銅簪,蓄勢待發。

窗外那人叩了陣窗扉,輕聲叫:“雲郎中,我是荊佩。”

我翻起坐起,問道:“你說你是誰?”

“我是荊佩!”

我心中一凜,趕緊開窗,荊佩跳進來,什麽話也沒說,砰的跪倒在我麵前,將她懷裏包著的一包東西托在我麵前,話未說完,哭聲已經先出了:“雲郎中,求你救救這孩子,他快不行了……”

孩子?我將油燈拿起放到低矮處點燃。荊佩趕緊將孩子放了過來。就著燈光一看,那孩子臉色烏青,口銜一枚用線綁著的胡桃,額頭滾燙,已出氣多進氣少。

荊佩一麵去解那胡桃,一麵掉眼淚:“我帶著孩子夜行,怕他哭引人注意……”

我點點頭,也顧不得跟她多話,低頭給孩子吸痰渡氣。好一會兒,孩子才緩過氣來,張了張嘴想哭,發出的聲音卻低得幾不可聞。我從床頭取出隨身的醫箱,在孩子頭頸部紮下幾針,然後再細看剛才吸出來的痰跡。

“雲郎中,這孩子怎樣?”

“這孩子本來就有些先天不足,脾胃虛弱,應該好好養著的,怎麽還弄出營養不良和腹瀉來,這傷寒之症,足以要他的命!荊佩你是……”

我本要說她兩句,一想這也必非她所願,當下閉了嘴,將酒精和脫脂棉拿過來問:“他吃什麽?多久沒吃了?”

“我不敢帶他去求乳,隻好給他熬湯,有什麽吃什麽……”

她也是懂醫的,見我擺齊了工具,立即動手孩子漸溫。我看她做事停當,便將窗簾拉攏漱口,把冷開水含溫了喂孩子吃藥。

“雲郎中,你能救活他嗎?”

我摸著孩子那細小得全無半點嬰兒的肥嫩,瘦得好像輕輕一握就會斷折的手,歎道:“他太小了,病得太重了……”

荊佩無聲的哭泣,我靜靜的給孩子施針,過了好久才問:“這孩子是……誰的?”

荊佩坦然回答:“這就是陛下的嫡子,自太後遇刺,陛下病倒以後,宮裏的情況一天比一天不對,孩子差點被乳母悶死,我們隻好帶著他逃出來。林環去楚國求援……”

荊佩孤身一人寅夜叩窗,送一個孩子救我治,他的身份我早有預料,並不意外,但林環求救的方向是楚國,卻讓我大吃一驚:“去楚國?”

“陛下將我部的大部分人都安排到了楚國,所以林環隻能去楚國。我則是護著孩子南下尋你,途中聽到你已來了長安……雲郎中,內宮的變亂,你應該清楚吧?”

“不清楚,你給我撿要緊的說。”

“此事要從陛下所寵的李昭儀說起,李昭儀是費成侯高適的妻堂妹……”

我一驚,問道:“是高蔓的表姨母?”

“是。李昭儀是費城侯為了邀寵,設了詭計送到陛下身邊的。”荊佩微微躊躇,暗窺了一下我的臉色,含糊的道:“這位李昭儀……呃……行事很沒有分寸。”

她沒出口的話,其實應該是李昭儀被齊略寵得行事沒有分寸才對。越姬生育了兩個皇子,跟在齊略身邊近十年,都隻被封為婕妤,這位李昭儀竟能踩在宮裏幾個舊人頭頂,可見恩寵之盛。

“李昭儀心氣高,因為比皇後晚兩個月懷孕,心裏就很不高興。偏偏皇後平安產子,宮中大慶,她早產生子卻是……卻是……”

“是女兒?”

“不……”荊佩搖搖頭,臉上竟也有點驚懼之色,低聲道:“她生的那孩子頭大身小,左腿隻發育了一小截,是個畸胎,李昭儀驚懼之下竟將孩子摔死了!”

我大吃一驚,荊佩繼道:“李昭儀懷疑是皇後下毒害她的孩子,竟在皇後來撫慰她的時候偷了天子劍,將皇後殺了。”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問:“她是在齊略眼前……將皇後殺了?”

荊佩點頭,妻妾爭風,互相暗算,本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做到李昭儀這麽絕,摔了孩子,偷了天子劍,來個當麵血濺五步的,卻真是罕有聽聞。

這不僅是對天子尊嚴的踐踏,更是一種巨大的情感傷害。

齊略骨子裏個非常多情也肯用情的人,皇後是他青梅竹馬又做了十幾年夫妻的表妹,李昭儀卻是寵愛非常的妾室,這麽慘烈的事件發生在他的眼前,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

“你接著說。”

“太後將皇後娘娘駕崩的真相瞞了下來,本想另做打算,不料在回長樂宮的途中遇襲,被毒箭所傷,昏迷不醒。陛下讓越婕妤暫攝三宮事務,急召太醫往長樂宮給太後治傷……陛下處理這些政務的時候,雖然因為傷心精神差了些,但也好好的沒見什麽異常。可不知為什麽,第二天他從長樂宮回來,去看過被禁的李昭儀後,突然吐血昏倒。”

我摸著孩子的體溫已經下漸,臉色也不再是烏青,開始呈現出發燒的正常情況,便將他身上的銀針取下,放進被窩裏蓋好,輕聲道:“你在這裏看著孩子,我去給他找吃的。”

“注意燈光,別驚動鄰居了。”

“我知道。”

我摸黑在廚房裏摸了許久,也沒找到什麽嬰兒吃的東西,隻能折回樓去敲赤術的門:“小赤,家裏的牛乳放在哪裏了?”

赤術迷迷糊糊的出來,高一腳低一腳的摸進廚房裏,開了地下室,取出一隻蠟封的壇子,打著嗬欠說:“灶堂裏藏著炭火,你熱一下再吃,別熬太久的夜。”

他說完夢遊似的回房睡去了,我用巴氏加溫法將牛奶煮好,端上樓去。所幸這孩子雖然氣弱,但吞咽還不成問題,又不挑嘴,吃了大半碗牛奶。

我見荊佩一臉倦色,便道:“你睡吧,別強撐著了,孩子我會照看。”

荊佩應了一聲,卻不解衣,坐到窗邊。我看她那姿勢儼然就是當年在叢林裏守夜的警戒之勢,心裏一酸一軟,歎道:“你既然來了這裏,我就會將你和孩子都安排好,不用擔心了,解衣上榻休息吧。”

“我不能跟你們一起睡……”

我歎了口氣,翻出一條備用的被子,鋪在爽椅上,喃道:“我真不明白你……”

荊佩輕輕一笑:“我們受皇室供奉,閑時少拘禮節,但有大事,卻必須謹守分寸,不可有絲毫逾越,誓死效命。現在越姬已經有意扶子稱帝,竊取國器,若陛下有不測,便要奉嫡皇子為尊;而你……您,則將是撫育嫡皇子……”

“別打我的主意,還有這孩子,照我的意思如果情勢不好,料不能讓他涉險。”

荊佩靜默不語,過了會兒,便傳出了細細的鼾聲。我添好燈油,在榻前坐下,心如亂麻,解之不開。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有睡意上湧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亮。我悚然一驚,以為自己不慎踢倒了油燈,但睜眼細看,那火光卻是從屋外透進來的,人聲隱隱。

我起身一看,卻是東南方火光升騰,且火勢越來越大,竟是半空裏都能看到火星高濺。我仔細一想長安城的格局,吸了口涼氣:這火多半是桂宮或北宮起的,怎的竟沒人在最初起火的時候便撲滅?弄成現在這種燎天大火。

荊佩本就睡得淺,此時也驚了起來,駭道:“怎麽回事?啊,現在燒的是桂宮的飛雲閣!”

“越姬一向是住在桂宮的吧?”

荊佩點頭,突然一喜:“是有人救駕?”

“也有可能是越姬他們為了下殺手而做的鋪墊。”我的手握在窗沿上,指尖有些生痛,望著天邊的大火,胸中也有把火熊熊燃燒,煎熬著我的心肺。

荊佩怔了怔,突一咬牙,重重的叩了個頭:“雲郎中,內宮情勢不明,我要回去一探究竟。嫡皇子幼小柔弱,請您念他是深愛著你,你也曾經深愛的人的骨血,護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