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駐蹕,使領館原住的人等全都撤了出去,使領館的屋宇都讓給了天子隨駕的從人,隻我一個依然占著以前獨居的院子。

因為身在疫區,天子隨駕需有太醫侍奉避疫,我這身份混在行朝的文武官員之中,倒也不甚紮眼。加之陳全謹慎嚴厲,管治內監十分得當,齊略與我日常相處縱異於君臣之道,在沒有得到上命之前,也無人敢造次露出異樣,並沒有給我多少心理負擔。

我在南疆軍情政務忙亂無比的時候竊取了浮生空閑,獨居院內讀書研藥,過著自到南滇以來從未有過的清靜日子,心境平和,用藥得當,年來累下的隱疾漸愈,倒讓齊略看了臉上添了幾分喜色。

“我在配藥呢,別鬧!”

齊略摟著我的腰在我身後,下巴在我脖頸上蹭動:“你多的是時間配藥,我來鬧你的時間卻不多,自應你就著我。”

往常他都得處理完政務以後才回來,今天突然中午就來了,這其中必有緣故。我心知事出有異,便將所配藥物的藥物比例記下收好:“那你也得先讓我洗洗手啊。”

我自去淨麵洗手,他卻在一旁含笑看著,我看他鬢邊的絨發有些汗濕,便擰了巾櫛過去替他抹汗。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一副翕著鼻子吸氣的樣子,喃喃的道:“你身上這香不像熏的,也不像佩的,聞起來宜人,你是怎麽弄的?”

我在他鼻尖上輕彈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浸的香水。這東西製作倒不難,難的是要跟人相配。我也是費了許多年功夫才給自己配著這麽一款味道,散出去清淡得很,不容易找出味源,平常人是聞不出的,就你鼻子尖。”

“別的香我也分辯不清,隻你身上這香氣我卻聞著舒坦,能找著人。”

我心中一蕩,笑道:“你既然喜歡香水,我什麽時候也給你配一種。”

“我就喜歡聞你身上的香,可不是喜歡自己身上帶香——你當我是長安城裏那些施朱著粉的紈絝子弟?”

我嗬嗬一笑,嗤道:“以你的性情,要配合適你的香水,可不是一年兩年能行的,你還當我喜歡給自己找麻煩不是?”

他活似身上的骨頭都沒了的扒著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膩歪著,從鼻中哼哼嗯嗯兩聲。我料他必是遇上了為難之事,一時不得解,所以大白天跑到我這裏來舒心養神,對他這不像樣的姿勢也不予指責,任他歪著,在中堂的涼席上坐下,騰出手來按摩他頭臉上的穴道。

他眼睛閉著,聲音有些撒嬌的意味:“我手酸得很,腰背也不舒服,腿也坐麻了。”

他除了早晨起來時練了趟劍外,都勞於案牘,這腰酸背痛卻也不全是唬人。我替他做全身推拿,心裏卻在想這套按摩導引之術應該怎樣教給他身邊近人。

“你在想什麽?”

我知他感覺敏銳,有著令人驚心的洞悉人心的直覺,尋常推托瞞不過他,便道:“十來天不見我兩個侄兒了,不知他們的差事辦得怎麽樣,有點想他們了。”

他靜了靜,輕聲道:“你不是想他們,你是想出去。”

我心頭一顫,卻不否認。相處日久,我們彼此相知日深,這些心事是瞞不過彼此的:“是有些靜極思動。”

他翻了個身,突然興致勃勃的說:“我們裝扮一下,一起出去看看?”

這確實是個極具誘惑力的建議,我怦然心動,但想了一想,還是搖頭:“這裏可不是長安,一者瘟疫還未完全治好,二則近日來投的人過多,你出去安全不好保障。”

他微微皺眉,翻身坐起,若有所思。我靜坐一旁,也不多言,等他自己開口。等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道:“南疆黎民衣食住行皆與中原相殊,風俗人情相異,我是得出去看看。”

“徐明公他們報上來的數據不能讓你放心嗎?”

他搖頭:“呈報的帳目與實情總有不同之處,卻是真令人難於放心。”

南疆風情與中原相異,采用治理中原政務時的慣有思維來推演判斷情勢,肯定不行。

齊略打定微服外出的主意,便著羽林斥侯兵先喬裝外出,查探了市井的現況,確定並無異狀,這才外出。

戰亂之後的疫區漢人來往者眾,當地居民已經習慣陌生人來去,喬裝後的齊略和我、荊佩、林環以及兩名武衛一行六人並不紮眼,慢慢行來,並沒有人出來瞧稀罕。

齊略不通滇語,便不費神與人搭訕,隻是看人、物、事看得仔細。走得一陣,突聞前麵陣陣歡歌,卻是樂觀而熱情的滇民眼看瘟疫得到了控製,便開始恢複了活力,正在曬穀坪上對歌對舞。

我和齊略不約而同的站住了,停在遠處看著前麵的歌舞。這南疆的歌舞與中原貴人高坐欣賞,樂伎表演的雅樂不同,是人人都下場同歡,不分男女老少一齊歡歌樂舞。

齊略看著這些歡快的人,微微點頭道:“難怪你對滇民喜愛,他們在這般大難之中,猶能保有如此心境,其堅韌不撥十分可取。”

我含笑道:“陛下,滇民的生活環境比我中原惡劣數倍,但也正因為環境惡劣,所以他們比我漢家子民更加樂天知命。”

齊略微微點頭,突然歎道:“那些助我教化滇民的儒士總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漢室入主南疆理所當然。卻不知所謂的正朔皇統,滇民眼裏一錢不值。天子若想得民親愛崇敬,並非因為其血脈高貴,而是因為他能夠讓治下安定沒有戰亂,讓百姓有衣有食不受饑餒之苦。你看這些滇民,他們之所以現在能夠順服於我朝的統治,無非是因為行朝南駐以來,治疫安民,卓有成效,卻與正朔皇統毫無關係。”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隻覺得他的手幹燥有力,透著股讓人心安的穩定,讓人打心底信賴:“略,你能這樣想,是滇民的福氣,也是天下黎民的福氣。”

齊略臉色微動,握緊了我的手,向我靠近了些。我雖知光天化日之下,這樣與他親近相當於向世人昭告了我與他的關係並非君臣,於我日後不妥,但心中一動,卻實在不忍放開他的手,隻想貪著這一時歡愉。

齊略對我一笑,眸裏突有俏皮之色,問道:“我是滇民的福氣,是這天下黎民的福氣,難道就不是你的福氣?”

我看他得意討獎之色,忍俊不禁,漫聲道:“我的意中人,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福氣……”

隻是他卻不能將駕著五色祥雲來迎娶我,我隻能取眼前時光。

兩人說笑一陣,齊略在閑聊中卻突然道:“南疆地闊,語言風俗又不相同,所有府縣小吏都從中原調派行不通。但以滇人治南疆,卻又容易重新蓄成國中之國,降叛不定,難於治理。你久在南疆,有沒有什麽辦法解這難題?”

我想了許久,前麵卻有間漢商開的琢玉坊,挑出來的店招上分別用漢字和滇文寫著四個字“以信立商。”

便是這四個字,令我腦中靈光一閃,豁然開朗:“南疆所以難治,滇人會降叛不定,其根本原因是因為新的政權對他們沒有公信力!但各部落信任的漢人,卻絕不在少數——自徐明公圖謀南疆以來,滇境便有許多漢商行走,這些商人與各部落交易,全憑信用換物,深得信任……”

齊略有些意外,疑道:“你是說,以商為吏?”

我正是此意:商人地位卑下,但又極想改變這種身份。如果朝廷能好好把握商人的這種心態,驅使他們出力,那麽南疆的財政、與各部落的溝通,都能因為得到了商人集團的支持有效得到緩解,而且商人為了生意,對每個部落的物產和人情都十分了解,懂采用合適的辦法與當地人打交道,不被人所欺。

商人自漢武朝失寵以後,一直都是朝廷刻意打擊的對象,地位卑下。我的提議一聽起來有些驚人,但齊略的眼光和胸襟都有過人之處,並不因商人地位低下而一聽這建議立即反對,而是凝神思量。

沉吟良久,他才道:“以商為吏有幾弊,商人雖然有信,但不知理政,難免出錯;商人重利輕義,不懂教化百姓,以其治民非久安之道;商人的忠誠與膽量有限,當此亂局,未必有勇氣為國出力。不過以商為吏雖有弊端,但比直接任用滇人,卻又要強,周詳策劃,未必不能行。”

“除了以商人為吏以外,任用滇人為官也是能夠有效緩解種族矛盾的方法,但任用的滇籍官員,卻應該慎之又慎,一定要那種能夠清醒漢滇兩族長短的親漢者,比如時生、易門聯寨那些受漢製規約已久的長老……”

齊略想了想,朗聲一笑道:“你說得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不過現在我們還是不談這些煩心事,好生遊玩才是正經。”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一致,都向那載歌載舞的曬穀坪走去。齊略從未見過這種原生態的滇民歌舞,既定下神來觀舞,便有許多不解的問題問我,眼觀耳聞,興致勃勃,眉飛色舞。

“那種舞蹈名叫‘薩朗’,男女相對而舞,女柔男剛,相舞相屬,熱情奔放……”

“那是男女求歡的對歌,滇人的男女若有愛慕者,便以歌代言,傳情遞意,若是對方也屬意於己,便作歌相和……”

齊略聽不懂滇語的歌詞,聽了一陣,便讓我翻譯,我抿嘴一笑,傾耳細聽,正聽到一對男女在答歌互唱,那男子的唱詞翻譯過來卻是:“阿妹啊,就算不再愛了,看到山上那叫愛情的樹,又怎能不想念你?”

那女子拍掌相和:“阿哥啊,就算不再愛了,看到山頂那叫記憶的樹,又怎能不想起你?”

齊略微覺詫異:“這曲子真是稀奇古怪……我們不聽這個,看別的。”

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這歌詞其實是已經分手的戀人,別後偶有所感時唱的,而我們此時兩情相悅,情意正濃,這樣不吉的歌,他心中不喜。

“遲,走吧!”齊略拉了我一下,將我從怔仲驚醒。他被那歌詞掃了興,再看這些歌舞便有些興致缺缺,挽著我去看漢商開的店鋪。他走得極快,我有些跟不上,隻得叫道:“七郎,你走慢些!”

齊略腳步微緩,麵色卻不大好,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掌一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曲子,俚俗不堪,你聽聽便好,聽著它卻發什麽呆?”

我心裏一股酸意流過,旋即嗔道:“我發呆還不是因為你說那曲子稀奇古怪?滇境的曲子與中原雖異,但也是民風的一種,直白爽朗,卻哪裏像你說的那樣俚俗不堪了?”

我將話岔開,心思卻不自禁的落在了剛才聽到那句歌詞上——他隻是隨興讓我替他翻譯歌詞,怎的就碰到了這麽支曲兒?難道這世間之事,真有命定之說麽?

一瞬間,心劇烈的疼痛起來,痛得我幾乎挪不動腳,痛得我喘不過氣。

“你臉色怎麽突然這麽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齊略停下腳步,滿麵急切驚慌的看著我,我忍下心中的疼痛,微笑道:“剛才腳趾頭踢到了石頭,紮了一下,有點痛。”

他微微錯愕,好笑之餘又有些惱怒:“你走路也小心一點,怎麽犯這種小孩子才犯的錯誤?”

我傻傻的幹笑兩聲:“因為你牽著我的手,我才不看路嘛!”

他一瞪眼,嗔怒:“你這麽說,又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