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過去,先入眼的是雙焦慮、擔憂、愧疚、放心等等情緒交織錯陳的眼眸。僅是他的一個凝視,便讓我一時移不開眼,忘了在這南荒野郊遇見他所代表的意義,隻能這樣傻傻的看著他靠近前來,問道:“你受傷了?”
我的凝視著他,及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想了什麽,應該做什麽。無數次自我提醒,自我剖析,自我逼迫所累成的堤防,在此時此刻此地,都失去了應有的功效,令我驚怔成癡,木然的搖頭:“沒有。”
他伸出手來,道:“把手給我,我接你下來。”
“嗯。”
我仿佛中暑了般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身體瞬間懸空,又被人穩穩的接住,陽光,草木,風塵,鐵甲混雜的獨特氣味撲麵而來。那氣味,分明陌生,卻讓我覺得心安。
他的手緊緊的扣在我腰間,讓我感覺到一股由他心底發出的戰栗,如釋重負的歎息:“僥天之幸,你安然無恙!”
“我沒事,你放心……”
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打破了重逢之時那震驚喜悅悲傷鬆懈交織而成的迷障,被心潮漫過的堤防在迷障裏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提醒——這是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既然決意了斷,就不該如此。不該失態,不該留戀,不該再多糾纏,因為那於他於我都有害無益。
是恨也好,是愛也好,疑也好,忌也好,都隻應該將它深深的掩藏,厚厚的埋藏,永不該提起才對。
我們須得謹守著君臣的分別,互相遠離,即使相望,也要即刻離開目光;即使心動,也要立即恪守戒線。
“也……放手。”
他額上的汗水沿著鬢角滑落,緊抿的嘴唇唇角幾乎形成一道鋒棱,眼角的肌肉輕微的顫動著,深深的看著我,五指扣在我腰間,明明聽到了我的話,卻不肯放開。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去,一根一根的掰開他微微顫抖的指尖,緩慢而堅定的退開幾步,深吸口氣,肅禮下拜:“臣,多謝陛下援手。”
他虛張的手向前微揚,似乎仍想將我抓住,但卻又收了回去,很快的籠回袖中,負在背後。然後,他也退開了兩步。
阿弟背上的荊佩和林環也跳了下來,落後我幾步,恰到好處的朗聲下拜:“臣荊佩、林環叩見陛下!”
“免禮,你們此去辛苦,朕知道了。”
幾句君前應對,落後他幾步的侍衛和近臣也已追近,為首者正是越嶲郡太守徐恪。他翻身下馬,走近前來,皺眉掃了我和荊、林一眼,再看齊略,麵色甚是不愉,拱手示禮,慨然諫言:“軍中雖不計繁禮,但陛下萬乘之尊,回鑾不可無人隨侍,怎能突然縱騎狂奔,不惜己身安危,複置臣屬於失職無禮之地?”
齊略轉身,向眾臣工近侍走去,肅然道:“是朕任性,卿言有理。”
天子從諫,便侍衛近臣擁上前來,重整儀仗,擺開軍禮簡化的鹵薄。我和荊、林二人著裝怪異,身份不明,被遠遠的隔開。
我站在旁邊,來往的人,紛擾的事,都未再留心,隻在垂手肅立,恪盡臣儀。待他重回馬上,轉駕回鑾,才稍稍抬頭,聽到身後荊佩在問:“雲郎中,我們怎麽辦?”
她開口問我,我這才想起一件事來,霍地轉頭,問道:“你們不是羽林軍良醫所的女醫,那是什麽人?”
荊佩張口結舌,支吾好一會兒也沒說出什麽話來。反而是林環踏前一步,欠身一禮道:“雲郎中,我與佩兒不是羽林軍的女醫,但真實身份不得上命不便泄露,還請您包涵一二。”
互托生死的同伴對自己隱瞞了真實身份,誰能心中毫無芥蒂?隻是她們的身份不僅是女醫,我早有預料,卻也不感到意外:“你們既然奉有上命,那便罷了。”
荊佩見我不追究了,便問剛才喝斥我們的羽林郎:“我們剛才在山上的時候,明明看見軍隊已經走遠了,怎麽你們還落在後麵?陛下又怎麽突然來了這裏?”
那羽林郎回答:“本來禦駕是已經向前走了,預計在山彝駐蹕。可不知何故,在將到山彝時,卻又傳來軍令,後隊為前隊,前隊殿後,後退三十裏,聖駕今夜在大姚駐蹕。我們是前隊的斥侯,剛才看到這山穀裏有驚鳥飛出,以為有敵人埋伏,才來探路的。隻是想不到……你們竟真的是陛下近臣。”
他說著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轉動,再看看阿弟,一臉驚詫。我將頭上戴的草冠取下來遞給他:“這是用避蟲驅蛇的草藥編成的,戴著它既能防曬,又能避蟲,最是實用。而且斥侯有時需要潛伏,頂個草冠躲在灌木從裏也不易被敵人發現,你拿去吧。”
“咦?”
那羽林郎既疑又喜,斥侯都是軍中偵查地形情勢的,腦子靈活,對自己不懂的事接受度遠比其它人高。我給的那草冠他雖然不識藥性,但到了手卻不再推辭,道了聲謝,果然將那草冠戴著,自領隊偵查去了。
荊佩看了我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雲郎中,我們是不是去尋聖駕駐蹕之處?”
我心一緊,麵部卻不肯多動,淡道:“那是當然,難不成你還想多做幾天野人?”
荊佩幹笑兩聲,不答話了。因怕乘象會引起誤會,三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裳,便向剛才聖駕來處徒步而行。走了三四裏路,才正式踏進駐軍之處,此時軍營已經立了起來,營衛顯然得到了通知,問過姓名,便放我們入了營寨。
隨聖駕的三軍都是精銳中的精銳,這臨時歇腳的行營也法度森嚴,井然有序。隻是他們顯然還沒有曆過正式的戰陣,殺氣雖重,還欠了一分淩厲,少了譚吉所領的那五十名虎賁衛的惡戾外露之風。
穿過前營,便到了中軍駐紮的大姚鎮,遠遠地便看見有幾名不著戎裝的阿監站在街前,待到近前,赫然便是隨侍在天子身邊的中常侍陳全。
陳全帶著幾名阿監給我和荊、林二人送來了幾套衣裳,傳天子口喻嘉獎,賜我們住在鎮上的一家富戶家中,令我們明日隨軍南行。
三人謝過天恩,便依言入住。那富戶姓陶,本是漢人,因常在滇境行商倒賣絲綢等物,與山彝部落頭領交好,便在此置業,以為別苑,前後共有七進。
後院奉為天子駐蹕行宮,前院卻由陶家人和我們三個奉命住進來的女子住。陶家的主事已經得了迎我們入住的消息,早早的候在了門前,兩廂一打照麵,都是既吃驚又好笑,原來陶家那名叫陶萌的主事卻是我們去易門治瘟疫時治好的漢商之一。
彼此既是熟人,便沒那麽拘謹,官麵禮儀一過,陶萌便笑著給我們重新見禮,笑道:“原來朝廷要我接待的貴客竟是雲郎中和兩位女醫,慚愧!那日裏小的本來準備再送一批藥材往易門的,怎奈巫教和王庭突然打起來了,境內大亂,道路不通,沒能成行,還請雲郎中見諒。”
我欠身還禮:“陶掌櫃已經給易門送過兩次藥材,活人無數,雲遲感激不盡。漫說我再請送藥之言陶掌櫃未曾應允,便是允了,國家動亂,道路不通也不是個人之力能抗的,雲遲豈敢強詞責難。”
陶萌連連擺手,歎息不已:“話不是這麽說的,雲郎中,我也是被瘟疫困苦過的人,哪能不知道無藥可醫的苦?第三批藥我雖然嘴裏沒有答應,但其實心裏已經想過要答應了。隻是需要家兄另行從中原給我調過來,所以便耽擱了一下,以至後來無法送藥。”
兩人各說別後事情,陶萌聽我說起滇境這次的瘟疫極有可能隨著戰爭在全境流傳,又驚又怕又憂。
這個時代的商人極講信義,憂患意識又強,於逐利之外別有一股情義,陶萌既知這個消息,當即派人聯絡相熟的同行,準備囤積防治瘟疫的藥材,一則逐利,二則濟民。
我也知防治瘟疫是宜早不宜遲的事,不管朝廷有沒有準備,幫助陶家準備藥材,代為籌謀都是有利無害的事,當下便代他擬定貨單,說完以後又有些擔心:“陶公,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可不能借這先機勒人家脖子。”
陶萌正色道:“雲郎中說的是哪裏話,我陶家豈是那種靠發死人財的背時人家?這輕重緩急我分得清的,我可以答應你,這次商事,陶家如果搶了先機,取利絕不超過二成。”
藥材生意利重,少的都有三四成之利,陶萌答應取利不過二成,那是極難得了。
陶家給我安排的棲月水榭,錦被綿軟,涼風宜人,榭前池中荷香入帷,最好催夢。我連日奔波,乍得這樣一個好睡處,頓覺睡比吃重要,推了陶萌的夜宴,草草吃過晚飯,早早洗漱,天一擦黑立即上床睡覺。
一覺好眠,半夜口渴肚餓的醒來,本想起身倒杯水喝,不料腦袋昏沉沉的,最初一掙竟沒起來。我再作勢起身,腦袋卻嗡嗡的有些發昏,趕緊揚聲叫人。
陶萌撥了個丫頭給我候夜,聽我叫喚,便進來問我何事。我示意她靠近前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察覺自己體溫高升,不禁暗暗叫苦,忙讓她把我的醫箱拿來,搜出僅剩的兩粒退燒藥吃了。
“我肚子餓,可否勞你們替我去廚下討碗米粥?”
長期處於緊張狀態下的人,一旦鬆懈就容易生病。我正是犯了這個毛病,幸好發現得早,諒來也不會轉成大病。
去討粥的丫頭久候不至,退燒藥的藥力散開,我又複沉沉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將我連被子抱起,在背後墊了蘆絮靠枕,將頭抬高,然後便聞到一股核桃雞丁粥的香氣。
我懶洋洋的不想睜眼,聞著那粥香靠近,便張開嘴巴,等著人喂——睡在綿軟芳香的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吃核桃雞丁粥就有人吹得溫度適宜了,再一勺一勺的喂,這可不是我在深山老林裏靠著阿弟做的美夢?
這到底是不是夢啊?
米粥軟滑,鹹甜適中,芳香沁肺,我聽到調羹碰了碗底的聲音,心裏猶感不足,漫聲道:“還要。”
“嗤——”
頭頂傳來一聲隱忍但沒能忍住的輕笑,這聲音似乎有些不對!我心裏微驚,便想睜眼看看是誰在身邊。但眼睛尚在半開,便有一隻手遮了過來,捂住我的眼睛。
我不動了,那隻手也沒動,好一會兒,才聽到一聲輕歎:“別睜眼,你就當這是陪我做場夢吧!”
原來這是場夢,隻是這夢到底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心一顫,低喃:“這本就是一場夢……”
臉上覆著的手移開,耳朵卻聽到他離開床榻,打開溫壺重新給我添了碗粥,又坐回來喂我。我含著粥,突然覺得其中又多了兩樣味道,有些吃不出粥的原味了。
“不想吃了?”
“不是。我隻是突然想起,前些天我在山林裏做夢時,夢到吃核桃雞丁粥,今天果然就在吃……這世間,果然有夢想成真這回事。”
他靜了靜,低聲道:“所謂夢想成真,也不過是多用些心而已。”
用心……這世間,最難得的,是有人對你用心;這世間最可怕的,其實也是有人對你太過用心。
我笑了笑,卻覺得此刻喜怒都已無餘力。喝完了粥,他端了鹽水過來讓我漱口,再扶我躺下,裹緊被子發汗。我昏昏沉沉的躺著,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替我驅蚊拭汗,手法生疏無比,卻小心翼翼。
這樣的人啊,到底讓我愛好,還是恨好?忘記了好,還是記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