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牢房中,隻有一方小窗透進光亮。令人可以得知外界的日月在變化。

韓謹坐在被“前輩們”踩的結實的黃土地麵。蓬頭垢麵,形象不佳。他已經被關進來十天。

錦衣衛詔獄中的牢房四麵都是厚厚的磚土牆。牢房門前,僅有一條過道。不見人影,偶聞人語聲。牢房內擺著一張簡單的床鋪,角落裏是帶著尿騷味的馬桶。

這令他想起科舉考試時的場景。據說,位於金陵的江南貢院,就和這差不多。隻是,他今生沒有踏入過貢院一次,很可惜!

韓謹又想起,他當年在京中坐牢時的情景。

在這樣空白的,緩慢的,近乎不知道時間變化的牢房中,韓謹長久以來,再一次的放空大腦,思考著他的一生。

他心中有預感,他可能看不到外麵的太陽了。他進來的罪名是意圖謀害天子。

昨日羅子車和童正言來看他,帶來外麵消息的同時,他請羅子車傳話,他想見賈環一麵。羅子車問:“韓兄,你入獄的事,隻怕就是賈環害你。他怎麽回來見你?”

他說:“子車,他會來的。”

是的,賈環一定會來。雖然,此時進入錦衣衛中,比較敏感。但,雍治十五年,劉太監以詩詞陷害賈環入獄,他到刑部的天牢中探望賈環。

他不否認他當時有炫耀的心思。賈環,天之驕子,跌下雲端。而他當時春風得意,是楚王的核心幕僚。賈環當時說,“韓子恒,如果有一天,你在裏麵住著。我也一定會來看你。”

這才是,那個名滿天下的賈探花!帶著很鮮明的個人風格。

……

……

錦衣衛設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對內,負責錦衣衛的法紀。北鎮撫司專門處理天子欽定的案件。韓謹和劉皇商都是關在北鎮撫司中。

劉皇商不同於韓謹,他被錦衣衛抓捕後,家人四處奔走。劉家曾經求到賈環這裏,但賈環不置可否。劉皇商和龍江先生私交密切,但同時是楚王黨。

大家陣營不同!

四月二十三日傍晚時分,賈環命錢槐準備了酒菜,前往錦衣衛北鎮撫司中,探望韓謹。

楚王早就打通關節。早前羅子車,童正言來探望過韓謹。一名老吏,帶著賈環到牢房中。羅子車等人等在外麵。

穿過長長的走道,沿途的牢房中,犯人並不多。老吏提了一盞油燈在前,抵達韓謹的牢房前。老吏叮囑了幾句,先行離開。

賈環將酒菜,放倒牢房內,香氣四溢。神情平靜的看著走過來的韓謹。

韓謹頭發有些亂,國字臉,身上的文士衫鄒巴巴的,蹲在地上,自酌自飲一杯,咂嘴品著美酒,仰頭,自嘲的道:“當日我給子玉送酒菜,現在輪到子玉給我送酒菜了。”

賈環沒說話,蹲下來。

韓謹笑一笑,拿著筷子,道:“賈兄,你還是這樣。看似很隨和,很有風度。其實,內心裏很驕傲!驕傲到骨子裏。你覺得我走錯了路,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我的差別?”

韓謹拿筷子,指指賈環,再戳一戳自己的胸口,“你是榮國府的庶子,姓賈,文名遠播天下,多少人賞識你,你有多少資源?而我,來自蘇州鄉間,一介書生……”

韓謹猛烈的灌一杯酒,嗆的咳嗽幾聲,兩眼盯著賈環,直白的道:“賈環,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賈環點頭。同樣很耿直。沒有絲毫的掩飾。

韓謹釋然的一笑,“假使這樣,賈環,你願意支持楚王殿下入主東宮嗎?奪嫡之爭到現在,你把晉王、楚王都得罪了個遍。無非是得罪深淺的程度。楊皇子,等不到那天。尹太守隻是空想。我將死,楚王身邊的東林黨不成氣候,煙消雲散,隻是時間問題。楚王禮賢下士,有明君之姿。他若登基,是國家之福。”

賈環看了韓秀才一眼,慢慢的道:“這就是你請我來見麵的原因?你的演技不大好。”

韓秀才扯著大旗,幹齷蹉的事。韓秀才的政治理想,或許是濟世救民,誰知道?

他不可能去支持楚王。楚王越是有明君之姿,他越不可能支持。新皇帝是昏君,才不敢找他的麻煩。唐太宗多英明,他把魏征的墓碑給推了。

韓謹點頭,失笑一聲,“嗬……”。他聽得懂賈環笑他演戲的意思,神情落寞的做個手勢。示意賈環可以自便。

賈環看一看韓秀才,起身離開。

看著賈環的背影,韓謹坐在地上,仿佛精氣神在瞬間消失!其實,他早知道賈環會拒絕推楚王上位。勸說一二,隻是他不想當麵向賈環認輸。

然而,就像他在雍治九年水災時,書院擊潰了來犯的窯工後,劫後餘生,他狂喜之餘,在筆記中寫道:

餘生平未見,今日茅舍頓開,始有聞道之感。其法曰:訴苦、勵誌、發動(群眾)、組織(群眾)。院首之齡少於餘。然院首之才勝餘十倍,百倍,萬倍!

是的,勝他百倍,萬倍!

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賈院首親手將他送到死亡的路上,他心裏恨不恨?或許,不該恨的。因為,他確實欠院首兩條命。

但是,他希望死前,能有些尊嚴!

他的這一生:一切,開始於雍治九年夏那天,他前往東莊鎮拜訪賈環,而結束於此刻,他見賈環於錦衣衛北鎮撫司中。

結束了!

……

……

賈環走在鎮撫司內的走道中,心情有些激**!

他能理解韓謹在臨死前,想努力的保持尊嚴。韓秀才的演技,騙不了他的!

他從未承認韓謹是他的學生。但,韓謹的一身本事,確實都從他這裏學去的!關於如此操縱輿論,鼓動百姓,演講技巧,是雍治九年水災時,韓謹不休不眠,參與救災,得到的技巧、“獎賞”。

如果,韓謹沒有走上歪路、邪路,會是什麽樣的情況。雍治九年,大家是過命的交情!

然而……

他內心中,對韓謹韓秀才是怎麽樣的一種心態呢?他應約到詔獄中“探望”韓謹,僅僅是為嘲笑失敗者?這不是他的風格!

他內心之中,曾有惋惜。曾有被背叛的痛心。當時,他是想:人各有誌。屢次作對,他隻是就事論事,並未報複!

然而,去年底至今年春,韓謹在報紙上,大肆攻擊他和林妹妹的婚事,致使林妹妹名聲受損,他如何能忍?再有,韓謹用薇薇的名節來威脅他,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他痛下殺手!

人都是有一些在意的,需要守護的東西。龍有逆鱗,觸之則死!

而韓謹說,出身的問題,寒門難出貴子。然而,這並不是其行事的理由、借口。做人,做事,都要有底線。什麽底線?良知!不要迷失在權力、欲望中!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人隻有一次,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當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此心光明,夫複何言?

賈環到北鎮撫司衙門門口,天空中已經沒有殘陽。夜色,籠罩著大地。錢槐迎上來,道:“三爺……”

賈環擺擺手,坐進馬車中,輕聲道:“走吧!”馬車咯吱咯吱的平穩的駛離胡同中,消失在夜幕中。

江湖子弟江湖老,江湖再無韓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