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賈環在棋盤街的雲賓樓請魏翰林吃飯。棋盤街與崇文門外、燈市口等處,並稱為京城的鬧市,人流密集。棋盤街這裏,不遠就是六部等衙門。想不繁華都難。官員經濟,自古有之。

棋盤街這裏的鋪戶號稱有數千家。繁盛異常。雲賓樓便是棋盤街最好的酒樓。正所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

錢槐早早的在西麵的閣樓中訂了位置。賈環和魏翰林先後抵達,在引客的店小二的帶領下抵閣樓二樓的房間中。

魏翰林還是老樣子,說話很不大中聽,在八仙桌邊落座,道:“你府上還欠著天子五十萬兩銀子吧?我聽聞你都在賣地,怎可如此奢華浪費?”

賈環一陣無語,道:“請魏先生吃頓酒的銀子,我還是有的。”賈赦在平安州參與走私貿易,天子罰銀五十萬兩,這是歸內務府、天子內帑的銀子。吳王前兩天就派人通知他,同時下帖子說要府上拜會他,請他做吳王世子的老師。

賈府缺不缺銀子呢?缺。五十萬兩的缺口,確實非常大。賈環腦子沒進水,當然不會像甄家那樣拖欠天子的銀子。太子叛亂結束後,他就派人去烏家莊處理賣地之事。同時,變賣賈赦的收藏、家私,籌集銀子。京城之中,稍微留意下賈府的動態的人就知道賈府正在變賣資產。

所以,別看魏翰林說話不中聽,實際上,對賈環還是很關注的。畢竟,他是賈環會試的房師。算是師生關係。

少頃,店小二上了酒菜。

魏翰林和賈環吃了幾杯酒,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打開話匣子,告誡道:“子玉,你別高興的太早了。嘿,十三歲的正六品翰林侍講。不足四十歲就可以成為宰輔。你覺得可能嗎?天子此次偏向於何新泰的意見,原因在於天子對謝福清不滿。天子一定會找機會壓你。你近幾年最好低調一些。犯了人主的忌諱。這不是好事。”

這是第二個人給他說,要如履薄冰,小心慎微。

賈環嘴角泛起一縷苦笑,這算是推心置腹吧?給錦衣衛聽著,報你一個“揣測上意”,不死也要脫成皮。同時有些驚訝。魏翰林的官場覺悟,比方宗師高。

賈環起身給魏翰林斟酒,道:“謝先生提醒。”

其實,他早就有預感。怎麽可能如此順心如意的拿到一個正六品翰林侍講?

方宗師是叫他低調,淡出別人的視線。魏翰林更進一步,說要提防天子打壓。實際上,賈環心裏的看法是:天子隻怕已經出手。這才符合雍治天子的性情。

所以,賈環現在根本就不是什麽低調不低調的問題。他隻需要等著雍治天子“出招”、等待結果就可以。這確實非常令人無奈。就像遊戲裏麵打BOSS爆出的寶物,某些屬性逆天,卻總有些缺陷。

當然,他並沒有什麽生命危險,多半會給雍治天子派個閑差,消磨青春、光陰。

……

……

從雲賓樓出來,賈環回到賈府,剛回望月居後院。鴛鴦已經等候多時。晴雯陪著鴛鴦在閑聊。望月居那日遭到汝陽侯的亂兵,在冬日裏顯得有些破敗。

鴛鴦一身青色的棉襖,係著白縐綢汗巾兒,身姿高挑,越發顯得胸挺腰細。二十歲的鴛鴦,已經是俏麗明媚的女孩子。見賈環進來,她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歡快笑容,笑吟吟的起身,眼眸看著賈環,道:“三爺,貴妃打發陳太監來給你送升官賀喜之禮。老太太等著你去呢。”

賈環微笑著點頭,“嗯。我換身衣服就去。剛在外麵吃了酒。鴛鴦姐姐稍等。”

他當然能感受到鴛鴦的親近之意。這是因為賈赦的緣故。賈大老爺,如今已經下獄,想要強娶金鴛鴦,那是做夢了。給美麗的女孩子親近,當然是讓人舒服的事情。

鴛鴦笑著點頭。

賈環洗過熱水澡,換了身便服,到賈府西路的賈母上房處見賈母,闔府的女眷都在。包括新來的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四人。賈環領了賈元春的賞賜:一斤的明前西湖龍井,一套正品的汝窯茶壺,一件精美的白色貂裘鬥篷,款式新穎、金錠一對。

對元妃興致勃勃的賞賜,賈環心中報以苦笑。大約,雍治天子沒和賈元春說吧。她弟弟的這個翰林侍講,可沒有兼職日講官,或者修書升官的機會。

陪著賈母、王夫人等賈府的內眷們說了一會話,賈母就笑,道:“你去和寶丫頭她們說笑罷。你在這裏,我們也不自在。”賈環向來是不搞“母慈子孝”的名堂,也不會陪著賈母說笑。他到賈母麵前來,多半都是有事。

而賈環在賈府內權威日盛。他不說笑,賈母等內眷,難以忽視他的存在。所以,賈母笑著說要賈環出去玩笑。這倒不是疏遠。賈母對賈政也是這麽說的。

賈環笑著點頭,辭別出了賈母上房處。在庭院外的甬道上,和寶釵、黛玉、探春等人道別。他並沒有陪金釵們去大觀園裏小坐,而是回到賈府的前院。

略等片刻,吳王便到了。時間自是早在帖子中約好。賈府開中門迎接。賈環在榮禧堂中,招待前來拜訪的吳王。賈蓉、賈薔兩人做陪客。賈璉還在處理賈赦的資產事宜。

敘茶、寒暄幾句後,吳王令眾人都退出去,和賈環單獨密談。吳王將近四十歲,穿著水藍色的蟒袍,更顯得氣度不凡。溫和的笑一笑,看門見山的道:“賈探花,天子轉我轉述,令你擔任小犬之師。本王今日特來相邀。”

賈環微微怔住。隨即,回過神來,原來雍治天子的後手在這裏。

之前,吳王專程前來邀請過他作為吳王世子寧澄的老師,據說是雍治天子推薦的。他拒絕了。因為,當時,吳王對太子的立場不明,他不想卷入。

另外,成為一個親王世子的老師,並沒有什麽前途。最出名的是漢朝早死的梁懷王太傅賈誼。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賈環當時也惡意的揣測過,雍治皇帝心中怕是很希望他如同賈誼般,英年早逝。

果然還是來了啊!一個非常清閑的職位。要知道翰林侍講,通常是要做太子,或者天子的老師。他卻被天子安排去做吳王世子的老師。很惡意啊!幾乎讓他的政治前途,看不到光亮。

賈環的心情並沒有太大的波動。雍治皇帝在點他為探花時,不是一樣想壓著他,讓他跟著方宗師去修書。結果呢?七年的修書時間,對他而言,反倒成了一個絕佳的晉升平台。

升官的機會啊,不是皇帝給的,而是自己去刷的。不過,短期內,他這個翰林侍講,怕是沒什麽作用。從炙手可熱,變成冷灶。搞不好,他的詞臣之路,就此到頂。

賈環“表演”著輕歎一口氣,以一種不確定,不甘心的語氣問道:“這是聖上的意思?”吳王是雍治天子的眼睛,他此時的表現,必將全部反饋給雍治天子。他不能表現的毫不在乎。你要表現的讓天子“爽”到啊。否則,結果不問可知。

吳王笑著點頭,道:“本王還不敢膽大到假傳口諭。”說著,又笑道:“本王確實是誠心想請賈先生教授小犬。特備薄禮一份,望賈先生笑納。萬勿推辭。”說著,從袖袋中拿出一紙文書,遞給賈環。

天子的想法是一回事,他的想法是另外一回事。

賈環接過來看了看,微微一驚。這是一張地契。對應的就是榮國府北街汝陽侯的住宅。賈環驚詫的看向吳王。吳王微笑著點頭,給了賈環一個確定的答複。

這張契約,是晉商們“孝敬”給他的。平安州走私貿易事發。榮國府、平安州知州、節度使章時、京中四大皇商朱家被卷入。晉商們希望廢棄平安州的通商口岸的地位,僅留張家口作為與草原蠻族的通商口岸(吃獨食)。

這張房契收到,他自然是認可晉商們的想法。但,他才不會和天子提。晉商自會安排官員上書,若是天子問他,他會支持晉商們的意見。現在轉送給賈環,作為拜師之禮。

據說汝陽侯,欠著晉商大筆的銀子。而汝陽侯被殺後,這地契自是歸了晉商。雖說,晉商並沒有廢多少銀子、力氣,但這不並是意味著這座府邸不值錢。

恰恰相反,一座占地近一百五十畝(一個半榮國府大)位於內城中的府邸的價值,按照市價,至少是價值2萬兩。

如果沒有直觀的感受,請參考北京二環以內地段超級豪華大別墅的價值。

這張地契倒是一個意外之喜。望月居殘破,還沒修繕,而且地方較小,將來住不下。賈環正有換宅子的想法。吳王這份禮,送的很及時。想了想,道:“我最近要處理府裏的事情,約莫小寒後,去王府一趟,和世子見見麵,正式的授課,要等到來年後。”

吳王笑著點頭,起身向賈環拱手一禮,道:“如此就拜托賈先生了。”這做派,尊師重道。

雖然是被天子“流放”到吳王府,賈環倒是難得對吳王升起些好感來。

……

……

賈環賈探花為吳王世子師的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就傳遍京城。那些準備和賈府聯絡感情的人們,又不約而同的收了“善意”。親王世子的老師,政治前途基本等同於完蛋。賈環瞬間從政壇新星,變成了冷灶。

十一月十九日夜,教坊司胡同某處,順親王宴請晉王赴宴,席間,笑道:“賢侄,這又如何?”

他前些天,剛被賈環擢升翰林侍講打臉,給晉王笑了一回。但今天就傳出賈環為吳王世子師的消息,他當即就約了晉王出來吃酒。

天子偏向何朔是真的。天子要壓賈環同樣是真的。

晉王笑著搖頭,“王叔,難道賈環會一輩子都做吳王世子的老師不成?吳王可是我父皇身邊的紅人。比你還紅。你還是盡快改善和賈府的關係吧!”

順親王愣了下。他和賈府的恩怨由來已久,就這樣去改善?他臉往哪裏擱?現在明擺著賈環沒什麽前途嘛!他很不願意。

……

……

十一月二十四日傍晚,何大學士與戶部尚書衛弘在公房中議事甚晚。談的還不錯。傍晚在棋盤街的酒樓雲賓樓中小酌。

衛尚書,很有他的風格、魅力。被朝廷上下視為能臣。何大學士對他印象很不錯。

酒樓東樓的包間中,幾道精致的小菜陳列,美酒一壺。頗為輕鬆、愜意。

何朔道:“子衡,西域戰事已經平定。駐守大軍的用度,有各國供奉。朝廷在這一塊的支出將會變小。戶部要盡管組織人手,重開絲路,為國家增加稅源。”

衛弘時年五十九歲,在高官中算是年輕的,抿著酒,建議道:“何相,如今絲路多走海路,恐怕難以恢複漢唐時的輝煌。國家的稅收,可以考慮如南宋,增收商稅。”

何朔點點頭,道:“這是正理。但阻力會很大。不過,西域那邊的通商,亦要抓緊。再少,於國家亦是有所裨益。”國朝的商稅如明朝,定的很低。要加稅,背後的利益集團不會同意。

“嗯。”衛弘先答應,再笑道:“說起阻力,我倒是想向何相推薦一個人:賈子玉。他必定可以解決這個難題。當日在金陵,我目睹他是如何操控輿論。滿朝言官加起來,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

這就是衛弘的高明之處。他知道何朔很看重賈環,著重栽培。隻是給天子閃了一回。否則,必定會調賈環入值軍機處,熟悉中樞事務。提賈環,很快就拉近了他和何大學士的距離。同時,他和劉大學士亦是好友。

何朔莞爾一笑,點點頭。忽而道:“大鵬一日同風起!子衡以為然否?”

衛弘撫掌一笑,舉杯道:“此句當浮一大白。”

何朔聞言大笑。

詩仙李太白有詩曰: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裏。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豪邁異常。大鵬隻要扶搖而起,就算風停了,一樣能激起滄溟中的水。

賈環隻要升為正六品的翰林侍講,就是摶搖直上的鯤鵬。壓無可壓。翰林侍講,就算是隻能教授吳王世子,他還是翰林。這個基礎太夯實、牢固。天子壓不住的。衛弘讚同何大學士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