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是不能明著說的。

比如,現在朝廷之中,凡是科舉出身的文官,都在寫奏章彈劾天子特簡賈政之事。這是立場問題。但,以劉大學士的想法,奏章要上,風頭不要出。

但是,他怎麽對翁宗道說:你要低調點。值此之時,扯後腿,或者公開表態不願意與天子作對,勢必會被士林、文官集團罵得狗血淋頭,一生清名付流水。

座師和門生,是文官政治邏輯中最為穩固的關係之一。但也並非沒有背叛者。比如,前明的首輔,張居正,就屢次被他的學生彈劾,搞得太嶽相公狼狽至極。

所以,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出頭的櫞子先爛!不是誰都有何朔那樣的“護身符”:他在負責西域之事。即便如此,何高遠的政治生命還能有幾年?

劉飛白為乙卯科會試總裁。新科進士三百名全部都算是他的門生。他最中意的便是狀元翁宗道。連,神童賈環,他都並不看重——主要原因是,一位座師的資源有限,而賈環明顯與他的鄉試座師方望更親近。劉大學士的人品,自是不會去搶人的學生。再加上會元之事,他理所當然是更傾向於栽培翁宗道。

現在,他的得意門生卻串聯新科進士上書,引人矚目,士林稱讚,名望驟起,但接下來,隻怕是政治生涯盡毀。他如何能不歎息?

劉大學士內心之中,並不看好此次何朔領導文官集團與天子對持。

翁宗道心中一突,隨即深深的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負麵情緒,道:“恩師,學生既然組織同年們上書,所有天子的責罰,學生願意一力承擔。”

劉飛白歎口氣,神情蕭索的道:“還沒到那份上。你們的奏章今天已經轉到軍機處,遞交宮中。兆震,近日少一些宴遊。”

所謂,少一些宴遊,就是要低調點,不要再串聯了。錦衣衛盯著的。天子那裏估計已經有名單了。

翁宗道自進劉府以來,一直都是端坐,衣衫嚴整。這是他當教諭時養成的習慣。

當日禮部會試之前,他名動京師,就有人評價:宗道風度峻整,終日無狎語。倦不傾倚,暑不裸裎,目無流視。見者肅然。

翁宗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時,沉默了很久,抬頭看著自己的老師,眼中露出堅定的神色,道:“恩師,弟子以為: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反而是,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吾輩讀書人,理當勸諫。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翁宗道這一番話,引用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說的鏗鏘有力。雍治天子為一己之私欲,想要冊封兄嫂為貴妃,踐踏禮儀、法度。讀書人,秉承天地正氣,身為聖人門徒,理當勸諫。

夫子說:君子,不需要用小事來考驗,卻可以接受重大的任務。勸諫天子的後果,無非是個死字。正所謂:時窮節乃見!丹青史書,必定留名、歌頌。

因為,天地有正氣!

劉飛白還能說什麽?他喟然長歎,道:“我不如兆震也。”劉大學士這話說的光明磊落,亦是性情流露。宰輔重臣,是什麽級別?卻當著一個小進士的麵,自承品格不如。胸襟坦**。

……

……

翁宗道並非有接受劉大學士的建議,偃旗息鼓。而是利用自己的名聲,在公開的場合:酒會、宴會、文會之中,述說他的理念,想法:阻止天子冊封貴妃。

從儒家推行的禮儀來說,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製。天子,一後一皇貴妃,兩貴妃。四貴妃,這明顯的越禮了。

再者,當今士林,風氣奔放。讀書人誨**誨盜。和明朝末年士子一個德性。四方有德君子時常痛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崇尚奢侈,見利忘義;**風熾烈,恬不知恥。

但是,不管讀書人在私下裏怎麽做,誨**誨盜,有如何千萬種醜態,放在明麵上來,就絕對不行。先兄之嫂,冊封為國朝的貴妃,如何能行?

兩三天的時間之內,京城之中,翁宗道的清名更勝。翰林本來就是清流。清流再“刷”清名,那聲望是直接爆表。現在士子們,都要說一句:福建翁兆震,風度峻整,正人君子,清流之望!

在翁宗道逐漸的成為輿論的焦點,抨擊天子所作所為之時,士林、朝廷的輿論,越發的聲勢浩大。

而彈劾天子、賈政的奏章,都被天子留中不發。文官集團不畏死,不怕流放,前仆後繼,願意以死諫君王,雍治天子能如何?他要達成目的,就得把六科清洗成自己人。

而他已經清洗了兩遍,六科的言官們,還是不消停,再加上輿論的呼應,而文官領袖何朔不願意出麵滅火。天子要是第三次清洗科道言官,估計名聲就臭了。

任何一個聖君,絕對不會堵塞言路!

如果像明朝嘉靖皇帝那樣搞清洗:大禮議,亦要數年之功才能完成。短時間內就不要想了。大禮議曆時三年,下獄者一百三十四人,停職者八十六人,廷杖死者十六人。而明世宗嘉靖皇帝絕對算不上什麽明君,史書評價不高。一個重用嚴嵩這樣的奸臣,禍亂國家數十年,算什麽明君?

庚戌之亂,韃靼人**,在京城周邊地區禍亂數日,燒殺搶掠,最終揚長而去。臉都被打腫了,算什麽明君?一個玩弄權術,徹頭徹尾的利己者而已。

局麵,趨向於僵持。

但,天子心中的惱火,可想而知。

八月十日,天子在大明宮中召吳王、大學士謝旋下棋。金秋時節,大明宮中後湖的敞軒之中,微風徐徐,水波浩渺,眼界之開闊,令人心曠神怡。

雍治皇帝在棋盤上落下一粒白子,感慨道:“別看朕為天子,亦常不如意。皇弟又有何可愁的?”

吳王是一名中年男子,穿著親王服飾,年紀比雍治皇帝要小,苦笑道:“臣弟家事不寧,讓聖上費心。”他的兒子吳王世子非常的頑劣,他很是頭疼。

雍治皇帝哈哈一笑,“教子,要以名儒教之,言傳身教。”

旁觀的謝旋沉默不語。心中,想著,當前的局麵,若是僵持下去,隻怕對天子不利啊。而破局又缺少契機。

……

……

時間,回溯到一個月之前,彩雲之南更南處,驃國境內的一處平野中,殺聲震天。槍聲、炮聲隆隆。

雲貴總督,都察院右都禦使,齊馳指揮兩萬精銳大軍與數名藩王、部落的十萬土軍在此決戰。而隨著日暮漸漸到來,周軍大部切入聯軍陣中,斬將奪旗,鼓聲如雷。隨後,戰場之上,到處都是說著鳥語的潰兵,狼奔豸突。

中軍大帳中,一桌一椅。齊馳淡定的翻著書。中國槍利炮利,如何會戰敗?

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漸漸的遠去。幾名身穿甲胄的將軍帶著血跡走進中軍帳中,齊齊半跪。為首的將軍大聲匯報道:“大帥,下官等不辱使命,大獲全勝。陣斬土王四人,擒一人。俘虜不計其數。大約有三五萬人。”

又一人道:“此戰奠定勝局。大帥拓土千裏,乃國朝二十年來罕見之戰功。屬下等為大帥賀!”

齊馳一身文士衫,放下書,微微一笑,點點頭,道:“辛苦了。令有司記功,犒賞三軍。選土王、土官三百人押送京師。其餘者,斬!壘京觀,告誡土人。”

眾將齊齊領命。

齊馳輕飄飄的一句話,數萬人生死議定。

中國之土,華夏之民,自古就是天朝上國。蕞爾小國,膽敢作亂犯境,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