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一日,京城中,明月高懸。然而,一樣的夜色,卻有不一樣的心情。
賈政往王子騰府上求援無果,無奈的返回賈府。消息在深沉的夜色中逐漸的傳開。賈環卷入科舉舞弊案,這麽大的事情,寧、榮兩府內的主子、姑娘們,不可能這麽早就休息。
焦慮、擔憂的情緒在兩府中彌漫。賈家的權勢,根基在元妃、王子騰,不在賈環。但賈環卻是賈家下一代的領軍人物,旗手。並且,以賈環此時在賈家的地位,他若是失去前途,會影響到府中一大批人的利益。
更有關心他的人們:寶釵在夜燈下的沉思,黛玉在床榻上輾轉難眠,探春在月色下的徘徊,秦可卿在寧國府正房的臥室裏低頭不語,憂傷與擔心在心中混合……然而,情緒是無法影響當前局勢的。在忐忑不安的長夜中,時間緩緩的流逝。這種情緒,也隨之在緩慢的放大,變得濃鬱。
一街之隔的汝陽侯府中,沒有徹夜酒宴、戲班的喧鬧,沒有賓客如雲的場麵,沒有豪商上門的阿諛奉承,但汝陽侯的奴仆、小廝、丫鬟、仆婦們都覺察到主子趙豫高興的心情,就差說出來而已。連一貫喜歡在夜裏外出逛青樓、飲酒作樂的趙星辰都在自己的院子裏。時而有笑聲傳來。
天子的諭令已經下達,明令由都察院徹查。明日就是審查的開始。賈府未來之星的殿試(二十三日),必定是黃了。他的未來可以預見。
汝陽侯府裏的憋著的,隻展露了一點點的愉快,是在大勝之前內斂的低調。仿佛,蹲在黑夜裏狩獵的猛獸,在眯起眼睛,對著瀕死的獵物,露出森寒、快意的微笑。
在京城更為遙遠一點的地方,住滿宰輔大臣的小時雍坊中,謝府中,門前的燈籠在深夜裏的風中飄**。門房裏的兩個門子打著哈欠。府內,謝旋的書房中,他正在深夜裏讀書。身影倒影在窗紙上。
讀書是假的,獨自在書房裏思索朝政的局勢走向才是真的。一個禮部尚書的位置,足以引起大學士這個級別的人物的興趣了。更深入的想一步,科舉舞弊案,有沒有涉及到劉臨川呢?或者更多的人呢?他作為領班軍機大臣,要怎麽做?
朝廷的首揆,看待問題又是另外的一個角度。
小時雍坊至所以深受宰輔大臣們的喜愛,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距離皇宮非常近。出入方便。深夜之時,太子東宮中。
某處燈火通明的宮殿中,寂靜無人,隻剩身穿明黃色華貴便服的太子坐在書案後麵。一名老太監在一旁小聲匯報著什麽。隨後,宮殿裏傳來一陣大笑聲,“哈哈,哈哈!”笑聲中透著酣暢淋漓、肆意張揚的情緒。
某人毀了他的錢袋子,他便要砸了某人的前程。這很公平,不是嗎?
……
……
夜色漸漸的又濃轉薄,天漸漸的亮了。殿試前的最後一天,三月二十二日到來。而京城中的各種情緒則是長到了極致。擔心的,焦慮的,或者快意的,痛快的。官員、士紳、大儒、名士、中式舉人、監生、落第士子、府學秀才等等,目光都匯聚到都察院中。
賈環和方望先後坐馬車早早的抵達,審訊是分開進行的。在審過方望之後,賈環便被帶到大堂中。數名禦史、錦衣衛、吏員分列在大堂中。
負責主審的都察院左都禦史殷鵬問道:“賈環,有禦史上書,言說你在今科禮部會試中,從副考官方望手中提前拿到考題,所以得中會元,有無此事?”
“並沒有。”
“你在臘月底、正月初兩次去拜訪方望,這不合理吧?”
“晚輩年底自金陵遠道而回,而方先生早些時,從金陵到京城。我回到京城,自是會去拜訪他。再者,我是方先生的弟子,正月裏去他府上拜年是人之常情。”
“那你又如何解釋數百名落第士子眾口一詞的指認你舞弊呢?”
審問,並非隻有左都禦史殷鵬,都察院裏的左副都禦史韓伯安亦在大堂中。
殷大中丞問訊到此處,韓伯安心裏就是笑一笑。問的太敷衍了。殷大中丞的傾向性可想而知。當然,這件案子本身並不在賈環是否舞弊,是否從方望手中拿到題目,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堂上的政治博弈,這才是決定案情走向的關鍵。
乙卯科科舉舞弊案,是天子禦批的案子,今天錦衣衛也派人來旁聽。隻是來人的級別有點高,略顯不正常,來的錦衣衛指揮使毛鯤。毛指揮使笑眯眯的打量著賈環。因為這少年到現在為止,侃侃而談,並無一點拘束。要是在鎮撫司裏,能讓他這麽輕鬆?什麽樣的證詞拿不到?
賈環並不知道副審,陪審的兩位大員正在想什麽,聽到殷大中丞的問題,心裏悄然的鬆口氣:問的好啊!當即答道:“回大中丞的話,我家與汝陽侯趙豫不對付,時有齷蹉。我與其子趙星辰關係不佳,一定是他在士子中造謠,中傷於我。望大中丞明察。”
賈環這番話,答的是有點孩子氣的。堂上有幾名禦史、吏員都笑出聲來。賈環的意思是:我和我鄰居關係不好,所以他派人造謠、汙蔑我。這簡直是搞笑。這能把責任推脫掉嗎?
一名禦史嘲諷道:“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嗎?天下聞名的神童,不過如此。”
殷鵬有些失望。
賈環沒有理會身側方向嘲諷他的禦史,再道:“明日便是殿試。朝廷還現在沒有結論,晚輩還是清白之身。我想要參加明日的殿試。請大中丞成全。”
又是幾聲嗤笑聲。
殷鵬眼睛眯了一下,沒有當場回答,擺擺手,讓人把賈環帶下去了。
隨後,殷鵬帶著都察院的初審結果,前往西苑。
錦衣衛指揮使毛鯤來的時候帶來了天子的口諭,要第一時間知道審問的結果。天子上午駕臨西苑,正帶著楊妃在皇家園林裏垂釣。
……
……
在殷鵬前往西苑時,都察院的審查結果,很快就在京城中傳開。這場受人矚目的審問,從一開始,就按照大部分既定的設想進行——賈環拒不認罪。
從流言在落地士子中傳播,到群情洶湧,上禮部衙門討要一個說法。從山西道掌道禦史趙俊博開炮,到科道言官上書,百官紛紛上書,彈章如潮。
潛藏在暗中的陰謀,在極短的時間內,在推手的推動下,猛烈的爆發出來,如同滔滔江水般的大勢一般,而這一切,在天子下令徹查時,達到**。
而今在都察院的這一場審訊,正是**之後稍緩的餘波,誰都知道,下一個讓人興奮,讓人情緒緊張的時刻,將是朝堂的大佬們就此案如何處理討論時。那時,這場將禮部尚書卷入的政治風波將會揭開他神秘的麵紗,讓人最終看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
而在此刻,“吃瓜群眾”們所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待時間走過,等待下一個爆發點的來臨。
京城中,很多人都在笑賈環。初審的結果,並無出奇之處。唯有兩點,第一,賈環說汝陽侯一家害他。第二,他想要參加殿試。這真是癡心妄想。
基本上,關注此事的官員、士紳、大儒、名士、中式舉人、監生、落第士子、府學秀才在聽到都察院的初審結果時,都是這樣的看法。還想殿試啊?包括跟著殷鵬一起去西苑麵聖的錦衣衛指揮使毛鯤。
都察院位於京城內城西,西長安街過來便是,往東走便是小時雍坊,再往前就是皇家園林西苑。
暮春初夏,西苑中的樓閣、台榭隱在綠樹清波之中。步入其中,心曠神怡。
天子禦駕在涵元殿。一路上都有太監導引,道路兩旁風景優美。殷鵬和毛鯤抵達後,等候天子召見。時值午後時分。殷鵬進入殿中後,發現謝大學士、何大學士隨駕在此。將審問情況都如實的匯報一遍後,殷鵬奏道:“陛下,北直隸中式舉人賈環請求參加明日的殿試,臣請聖裁。”
謝旋忍不住皺眉,訓斥道:“荒唐!幫倫,賈環一個待罪之身,如何能參與殿試?等查明此案後,再做處置。”這就是首揆之威。
站在一旁的建極殿大學士何朔當即譏諷道:“玉石好不通人情,等查明此案後,殿試早就結束,還處置什麽?”某些人的心思,他看得還是很分明的。
何大學士一直都在軍機處支持賈環,但他的話語權、份量,並不足以改變謝旋的看法。自前明首輔權重以來,其餘輔臣,很少有人能挑戰首輔的權威。周朝亦是如此。
謝旋不滿的道:“高遠不要隱私非公。我知道你與張安博交好,賈環便是張安博的得意弟子。但國法無情,豈是兒戲?”
坐在精美大殿裏擺放的書案後的雍治皇帝,臉色平靜的看著兩位大學士唇槍舌劍的爭論,這時,輕輕的抬手製止了兩人,對左都禦史殷鵬道:“準卿所奏!”
瞬間,涵元殿寂靜無聲。
大學士,都禦史,錦衣衛指揮使,太監總管,陪侍的翰林,全部都是目瞪口呆。甚至,一直在竭力維護賈環的何大學士都是如此。
如果,所有人的耳朵沒有聽錯的話,天子的意思是允許賈環參與明天的殿試。
這代表著什麽?這風,又是往哪個方向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