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時分,薄霧在朝陽中慢慢的淡去。金陵仿佛從沉睡中緩緩的蘇醒。

分布在金陵城內一座座華美的屋舍中,數百人各自在妻子、姬妾、丫鬟的服侍下梳理頭發、洗臉、換上官服。外麵奴仆、下人忙碌的準備著一輛輛的馬車、小船。

朝廷的欽差翰林寧儒會在今天上午抵達金陵。

金陵城內的大小官員:六部尚書、侍郎、員外郎、左都禦史、金陵知府、江寧知縣等人,新任體仁院總裁(江南織造郎中),鄭國公鄧鴻、城內的致仕官員、士子都將前往城外的碼頭迎接。

早晨時,甄家中亦是一片忙碌。自甄應嘉前往廣東布政司上任後,家中大小事宜都有甄禮出麵打理。甄禮除了在八月中秋之後推動了幾條關於賈環嚇破膽的流言。隨後的利益、權力博弈,他都沒法參與。甄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金陵的權力舞台上了。甄禮、甄家上下明顯感受到這種從高處跌落下來的差距。

充滿富貴之氣的臥室之中,甄禮張開雙手,在明亮的玻璃鏡子前由妻子許氏的服侍著穿衣。兩名通房丫鬟在一旁捧著名貴的衣衫。

許氏輕聲叮囑道:“老爺外出,妾身惟願平安無事。”昨天,她的小姑子三姑娘過來聊了一會。她深居大院之中,亦了解當前的形勢有多麽的危險。

和甄家關係密切的鄭家被朝廷抄家了。

甄禮看著銅鏡之中的自己,年近三十,依舊是眉清目朗,儀表出眾。隻是身上的風流倜儻的氣質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鬱、細微的謹慎。

此時,笑了下,有些內斂的苦澀,“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朝廷的天使不過是宣布調查戶部糧案的事宜。我們家沒有參與糧食生意。”

許氏溫婉的點點頭。

甄禮又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事,京城那邊應該會有消息傳來。”他心裏也覺得剛才那個理由無法說服自己。天使前來,焉知沒有甄家的事?

許氏輕聲嗯了一聲。當今天子登基,家裏的老太君在皇宮中的影響力已經消失。唯有大姑娘還在東宮中。若有事,應當有信傳來。

……

……

鄭國公府上,甄家的一幕幕也在上演。不過相比於甄家的沉鬱暮氣,鄭國公府上要好很多。隻是,下人們小心翼翼。誰都知道國公爺近日脾氣不好。

管家將馬車套好。鄧鴻坐進馬車中。馬車隨即啟程。隨從、護衛跟在四周。

鄧鴻在馬車中閉目沉思。

關於蘇詩詩是寧龍江捧起來的消息,這兩日在秦淮河上流傳。據說是雲煙院的名妓劉如煙說的。她與蘇詩詩是好友。可靠性非常高。

又想起,賈環與寧龍江私交極好的傳言。一時間,鄧鴻的心頭有些壓力。金陵的糧案他確實參與了。萬一給已經回到金陵的賈環進幾句讒言……

他得做點事情。

……

……

隨著日頭越高。官員、縉紳、士子等人不斷的匯聚在城外的外金川門碼頭中。

外金川門是自水道進入金陵城的第一個外城門。這裏的碼頭極其繁華。主碼頭的通道早就被維護秩序的金陵府衙的衙役封住。遠遠的一些小的停泊渡口,還有貨船不斷的搬運貨物。碼頭上的行人、商旅、苦力工、坐商都在衙役們布置出的警戒線外圍觀著這一熱鬧的場景。

於百姓來說,這是難得一見的這麽大場麵。有閑人在人群中賣弄見識,說起各高官、知府的儀仗裏麵的一些名堂、規矩。但對官員而言,今天這個場合,有些嚴肅。

即便所有人的預期都是:欽差大人大概隻是宣布調查戶部糧案的權責。但心裏有底的人隻是少數。

臨近上午十點左右,欽差的船隻抵達碼頭。幾名隨員和錦衣衛下船穿著七品官袍的寧儒出現在船頭。約四十歲的年紀,風姿出眾,頗具漢使威儀。

正在等候的官員們漸漸的安靜下來。陳高郎和鄧鴻兩人,一文一武,越眾而去,上前迎著欽差寧儒。

前排是一張張熟悉的臉:衛弘、張經緯、兵部尚書、工部尚書、刑部尚書、山長張安博、戶部侍郎伍藏、吏部侍郎巴平、工部侍郎皮經業、刑部、兵部的侍郎。金陵知府賈雨村、新任體仁院總裁魏總裁。國子監祭酒溫佑等人。

賈環以士子的身份站在隊伍中,目睹著這一切。身邊站著的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二李良吉、丁昂等人。賈環不算是金陵本地的士子。但以賈環的名氣,參與這樣的場合,當然不會被士林排斥。而金陵城中的流言:他與寧龍江私交極好,更令剛才等候時不少精英士子過來交談幾句,打聽情況。

國朝承平一百五十年,正是科舉盛世。但凡是豪強地主,家中必須要有讀書人才能保得住家業。找賈環打聽情況的很多士子家中就參與了操縱金陵糧價。

賈環一身藍色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踩著青緞粉底靴。靜靜的站著。與所有人的預期不同,他認為現在是翻開所有的底牌,決戰的時刻。

沒有什麽千百回合的“打鬥”。隻有一拳。來決定最終的結果。

該做的事情,他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悲憤、痛苦、謀劃、鬥爭,在此時做一個了結。

成,或者不成。

……

……

寧儒從船上下來,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平靜,不怒不喜。他是宰輔子弟,翰林出身。這樣的場合見得多。身邊跟著幾名錦衣衛,手捧著裝著聖旨的匣子。他帶著幾封聖旨。

欽差見官大一級。

陳高郎弓著背,與鄧鴻一起上前行禮,開口道:“天使遠道而來,辛苦了。我等已經備好香案,還請天使移步府衙中。”

寧儒拒絕道:“不必了。還請陳大人擺好香案,我就在碼頭這裏宣旨。”

陳高郎和鄧鴻心裏同時磕磣一下。寧欽差一來就不給麵子啊!接下來……

聖旨不是密封的。欽差本人,軍機處的大學士,起草詔書的翰林,傳遞詔書的中書舍人都知道聖旨的內容。從欽差的態度就能略窺聖旨內容一二。

然而,他們倆還沒有得到任何從京城傳來的消息。這又意味著什麽呢?

陳高郎心中迷惑,應道:“好。”當即,吩咐下去,很快碼頭上就擺好接旨的香案。

碼頭上數百名接旨的官員、縉紳、士子都是跪下來。寧儒站在香案前,朗聲宣布第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資德大夫、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居高位,而不思忠勤王事,罔顧朝廷信任。城中每多流言言其之過。責令停職待勘,閉門思過……”

寧儒宣布完第一道聖旨。滿場跪伏在地上的官員、縉紳、士子鴉雀無聲。

一股淩冽的寒風從碼頭上吹過,將欽差儀仗上的旌旗吹的獵獵作響。

聽得懂官場語言藝術的明眼人心中都明白:陳高郎完了。南京六部本就是養老的職位,而這個職位還要停職待勘。這就是擺明了說:我要查你。

否則的話,朝廷優待老臣,應該是加官一級,以年高體衰的理由令其致仕。

調查陳家的人自然就是正站著代表天子宣旨的寧龍江。

再往深裏想一步:寧龍江來金陵是幹什麽來的?朝廷顯然已經認定戶部糧案是陳高郎搞出來的,要他負責。這實在令人奇怪:千裏之外的朝廷,如何作出這樣確鑿的判斷?

跪伏在地上的陳子真腦子“嗡”了一下,感覺眼前一片黑暗。昨天晚上他父親還讓他安心。他也確實安心了。然而,現在,誰能告訴他,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衛弘和沙勝,有這樣的能量?

戶部侍郎伍藏、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經業等人(黨羽)都禁不住抬頭看向跪在最前列的陳高郎。就連鄧鴻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看著陳高郎。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弓著背,風燭殘年的老者。而不是一個心思詭詐正二品的高官。仿佛,他在一瞬間變老。

寧儒等了一會,見陳高郎毫無反應,催促道:“陳大人接旨吧!”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並不同情陳高郎。

陳高郎將頭上的官帽摘下來,叩頭道:“臣乞骸骨。”

顯然,陳尚書失態了。朝廷已經給“停職待勘”的處罰。現在想要辭官已經遲了。

寧儒道:“陳尚書等回去可自己上折子。先把聖旨接了吧。我還有天子其他的旨意要頒布。”

陳高郎這才回過神,三呼“萬歲”,顫巍巍的起身接聖旨,在兒子陳子真和長隨的攙扶下,落寞的離開迎接欽差的隊伍,到旁邊等候。他,現在已經不具備站在這裏的資格。

寧儒的話讓前排的高官們,都是心中一凜。第一道聖旨就廢掉了南京文官之首陳高郎,接下來呢?有些人,頭低的更低了。

賈環微微昂首,看著緩緩離開的陳氏父子,微微眯著眼睛。

他的運作成功了。在沙先生上書給朝廷說明鄭家、甄家販運私鹽的情況時,他給賈政寫了一封信,請宮中的賈元春幫忙。

陳高郎停職等待調查,接下來就是處罰。他跑不了。陳家更跑不了。

賈環的目光落在攙扶著陳高郎的陳子真身上。就是他,默許了鄭家對黛玉的刺殺,致使裴姨娘死亡。

距離他告慰裴姨娘的日子不遠了。賈雨村說他沒有獲得實際利益,還是失敗者。但是,他首先要的……是血債血償!

在此時,賈環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歡喜。而隻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種深沉的悲哀在心中浮起。

他寧願裴姨娘活著!

……

……

寧儒繼續拿起第二封聖旨。經曆了第一封聖旨,現在誰還敢期望,今天隻是走走過場?

碼頭上,氣氛凝重,沉甸甸的壓力落在許多人的身上。就一如當時,賈環所承受的所謂的“規則”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