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深深。賈環和紀鳴坐馬車前往位於中城區的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府上。車軸轆轆。馬車中一陣沉默。
紀鳴到山長府上比較晚,不知道詳細情況,問道:“子玉,是你表妹被鉛彈擊中?”
賈環還好端端的坐在這兒,肯定不是他。事實上,槍殺有功名的讀書人絕對會引起士林的敵視。一般而言,不會有人幹這樣的事情。但是讀書人畢竟不是官員。不講規矩的人,也會直接下手。
賈環語氣蕭瑟的道:“是我表妹的姨娘中彈。已經身隕。”
紀鳴安慰道:“子玉,節哀!”
賈環沉默的點點頭。
紀鳴輕歎口氣。別看子玉現在很平靜。內心裏隻怕有雷霆之怒。
他想起雍治九年的水災,窯工進犯書院的事情,那一夜審查的時候,多少頭顱被砍的飛起。都是子玉親自下的命令。這一次,不殺人是不可能的。隻是,這恐怕對子玉的名聲不利。但親人當著麵被刺殺,這仇不能不報!他沒法勸。
賈環知道紀鳴的意思,抿抿嘴,沒說話。
應天府府衙接了他報官的消息,隻有一個李捕頭帶著幾個捕快出麵,勘察地形後,判定槍手的目標不是他。而是隨行的女眷。
但不管是有人要殺他,還是要殺黛玉,或者裴姨娘,或者晴雯她們,這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然而,他心中的憤怒是被理智壓著的。教父裏說:要愛你的敵人。因為憤怒會使你失去判斷。現在還不是釋放情緒的時候。在凶手沒有被抓到,在幕後主使還沒有浮出水麵時,憤怒,隻是張牙舞爪的心虛。他寧願沉默。
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
……
在賈環趕往鄭國公鄧鴻府上時,南京戶部尚書衛弘也換了官服,坐馬車前往陳家。
他已經收到賈環派人送來的信:有人要殺他,致使他表妹的姨娘身亡。消息,他在賈環派人報官沒多久就得知了,也派出管家前往賈環家中探望。但賈環送這麽封信來,就是要一個說法。
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態度來。因為,賈環與他“合作”做事。賈環這明顯是因為在報紙上刊登文章攻擊糧價的事情得罪了人,他需要支持賈環。糧價現在隻是稍微降了些。第一批購買的糧食已經起運。而整個淮南地區受災,還需要大量的糧食進入。
戶部尚書親自上門興師問罪——衛弘沒有讓隨從提前遞帖子到陳家,而是人直接上門。態度表露的很明白。
陳家雖然不至於打開中門。但也是很高的規格。陳子真出麵將衛弘迎進一處精美的庭院中,陪著喝茶。片刻後,陳高郎在次子陳子誌的攙扶下進來。
六部尚書都是正二品。但是公認的吏部是六部之首。戶部和禮部誰排行第二,有些爭議。
衛弘拱拱手,道:“打擾陳大人了。本官至此是有一件事要和陳大人說一說。今天申時末,賈子玉在家門口的和安街遇刺。朗朗乾坤,舉人都能遇刺。金陵的治安難道差到這種程度?”
陳高郎六十多歲,穿著官服,弓著背,眼神冷冽的看著衛弘,道:“衛大人的意思是我指使人做的?笑話!本官即便和他賈子玉有些過節,但會用這種手段嗎?我隻需要讓賈雨村封掉國子監的報紙,就足以讓他閉嘴。”
衛弘嘲諷的笑一聲,“嗬。”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是他不會相信。賈環先在花魁大賽上得罪陳家,至少讓陳家損失了上萬兩銀子。接著,在金陵簡報上揭開糧價的黑幕,陳家的聲譽損失極大。
陳家要做點事,很正常。
否則,他一個正二品的官員,怎麽會為賈環一個口信就怒氣衝衝的上門?因為,他心裏認定賈環給他的判斷:這事和陳家脫不了幹係。
陳高郎知道這番話很難說服衛弘,不滿的道:“衛大人應該清楚,抓凶手的事情,是賈雨村負責。本官無權過問。再者,士子不是官員。衛大人的反應未免過激了些,莫非這裏麵有什麽內幕?”
文官政治,是不會搞暗殺這一套的。這是潛規則。但是士子不是官員,並沒有完全的政治豁免權。蒙頭打悶棍、裝麻袋沉護城河的事情,國朝這一百五十年,不是沒有過。
陳高郎的意思是賈環在金陵簡報上攻擊陳家的文章是不是衛弘授意的?
這是轉守為攻。
衛弘當然不可能當麵承認和陳家撕破臉,“哼”了一聲,化解道:“賈子玉與我的孫兒衛陽是同窗好友。”
陳高郎微怔。衛弘和賈環這一層關係倒是第一次聽說。語氣緩和了些,道:“本官可以把話放在這裏,此事和陳家沒有任何關係。衛大人還是要多想想,賈子玉得罪了別的人沒有。我聽說他在揚州將鹽商得罪的非常厲害。”
衛弘點點頭,冷著臉道:“既然如此,本官告辭。”拂袖而去。
陳高郎在他的逼迫下,雖然推的一幹二淨。但到底是透了點底出來:殺人者,揚州鹽商中人。
……
……
陳子真一路送著衛弘離開,回來後,父子三人在小廳中說話。
陳子真神色輕鬆的道:“倒沒想到竟然會是衛尚書前來幫忙賈環說話,我還以為會是張安博。”
陳子誌嘿嘿笑道:“他一個侍郎,來咱們家能說的上話?晾他一個時辰都是輕的。”
陳高郎擺擺手,“子真,鄭家的事情要處理好。販運私鹽是大罪,家裏不沾手。”
陳子真點頭,“父親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鄭元鑒在他四弟陳子澤麵前說給賈環一個深刻的教訓的事情,固然是交投名狀,未嚐也沒有讓陳家幫他為兒子報仇殺人背書的意思。
他在這件事上,隻說了四個字:我知道了。
但是,甄家可以參與販運私鹽,因為他們是皇家的人,而陳家作為文官,沒有參與販運私鹽的必要、條件。這筆銀子,陳家是不賺的。
鄭員外想多了。
……
……
衛弘派人將新得到的消息送到賈環家中。已經是深夜十一點許,賈環還沒有回來。此時,他和紀鳴還在鄭國公府上等待,已經等了半個多時辰。
打量著等待的花廳,紀鳴苦笑著搖頭。
老實說,兩個舉人深夜求見一位國公,別人是可以不見的。但是,鄭國公派人將他領到花廳,而不是在門房中等待,就透露著會見一見的意思。晾著他們,純屬下馬威。看來,等會鄭國公會很不好說話。
賈環沉默的坐在椅子上。
上午興高采烈的帶著黛玉她們出門秋遊賞景,下午陡遭刺殺,安全感如同泡沫般被刺破。裴姨娘在他麵前痛苦的死去,痛徹心扉。麵對著這大起大落的情緒,賈環表現的如同一塊沉默的石頭。冰冷的石頭。承受著所有的一切。
然而,他心中關著一頭猛虎!
腳步聲在深夜裏由遠而近。隨即就見鄭國公鄧鴻穿著一身藍色的袍服進來,微笑著道:“老夫姍姍來遲,望子玉不要見怪。”
鄧鴻四十多歲的年紀,容貌清秀,身姿挺拔,行走間有著武將的風姿。讓下人換了熱茶,道:“子玉家裏出了事,我已經知道了。子玉要節哀。”
賈環點點頭,“謝鄭國公。”花魁大賽時,鄭伯伯、賢侄那種場麵話,在現在就不用說了。
鄧鴻看向紀鳴,微微一笑,喝著茶。
賈環開口介紹道:“這是我的好友,紀鳴紀德信。”
紀鳴和鄧鴻打了個招呼,借故更衣,在鄧府下人的帶領下出了花廳。臨走前看了平靜的賈環一眼,他真是有點擔心賈環壓不住情緒,談崩了。
花廳之中,明亮的燭光照映著賈環和鄧鴻的身影。鄧鴻好整以暇的喝著茶。賈環道:“我姨娘被火銃手射殺。如此精良的火器、射手隻有軍中才會有。我懇請鄭國公幫我查一查此事到底是何人參與。一應花費,我願意承擔。”
鄧鴻笑一笑,看著說話條理清晰的賈環,道:“子玉,這件事說難也難。南京守備府上萬人馬,今天有誰出營了,我也查不過來。說簡單也簡單。能在200步左右打得準的精銳射手也就那麽些人。隻是,老夫並不缺銀子啊。”
賈環抿了抿嘴,道:“我姨娘死的很冤。”
鄧鴻點點頭,“我聽說你和蘇詩詩私交很好?我一直很想納一房小妾。”
賈環愣了下。坐在椅子上,目光平視著鄧鴻,“鄭國公,蘇詩詩已經回京城了。換別的條件行不行?”五月初的花魁大賽,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月。蘇詩詩已經結束她在江南的“巡演”,北上返回京城。
鄧鴻似笑非笑的看賈環一眼,“回了京城還可以再來嘛!我相信子玉一定有辦法。”
賈環站起來,拱拱手,“我明白了。謝鄭國公的款待。我先回去了。”
鄧鴻抬手示意,看著賈環離開的背影,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這少年不知道的是:金陵城內的糧價,他亦是有參與的。
……
……
紀鳴在外麵等著賈環,但他從賈環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來。一直忍到坐進馬車中,問道:“子玉,談成了?”
賈環平靜的道:“不,談崩了。”
紀鳴無奈的歎口氣。現在的局麵,仿佛就像一個泥沼一樣,有滿心的力氣,憤怒都是發泄不出來。憋屈的很。他身在局外都有這樣的感受,而和裴姨娘關係親近的賈環心中是怎麽想的,可想而知。
賈環沉默著,沒說話。
馬車在夜色中駛向和安街。秋季的晚風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