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五甄禮和賈環在國子監門前的成賢街見了一麵,事情似乎又解釋的通了。隻是賈環略顯的敏感而已,還遷怒到甄三姑娘身上。

賈環如果想要與甄家割裂開,其實最快捷的辦法是在公開場合罵甄家一通。最好寫首詩什麽的。但賈家和甄家是世交,這種激烈的辦法是行不通的。辱罵甄家,別人自會說他狂悖無禮。而山長張安博等人勢必會問賈環原因。

而原因能說麽?

在賈環還在思考與甄家的關係時,甄家已經接到甄禮帶回來的信息。

甄家內宅之中是很不滿的。比如:甄老太太、吳夫人、宋夫人等。賈環一個庶子,因為奴才遷怒到甄家的姑娘頭上,這怎麽回事?甄寶玉更是對甄禕道:“三妹妹,待我去信罵賈子玉一頓。簡直豈有此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是極為尊貴,清淨的。他竟然斥責你,簡直是走在歧途上。真是一個大大的俗人。”

甄禕哭笑不得。

外宅中甄應嘉和甄禮的看法是另外一種:大抵是賈環少年早發,需要尊重,因而格外敏感。在甄應嘉看來,更像是世交家裏的小孩子鬧脾氣的表現。賈環再怎麽穩重、出色,到底還是少年。

甄禮道:“父親,那要把黃管事打板子抬到賈子玉的住處去嗎?”

甄應嘉搖搖頭,“不必如此。哪有為外人懲罰自己奴仆的道理。輕輕的罰一罰,日後場麵上好交代。就這樣吧!”

以甄家的權勢,不必討好賈環。但作為世交,也沒有為這點“小事”斷交的必要。隻是,心裏終究是有些心結的,熱絡結交自是不會了,平常對待。

賈環在臘八節時和甄禮聚了一回,在秦淮河畔的名樓輕煙樓宴飲。甄禮將揚州城裏的頂級公子哥兒都請了一個遍。而後,賈環便不用再應付甄家的“熱情”。雙方的關係重新回到他八月底來金陵時的樣子。保持著距離。

對此,賈環雖然達成“目標”,但樂見其成。他確實不想和甄家走得太近。

另外,他可以有時間專注於學業!

……

……

臘八節後,空氣中就充滿著淡淡的年味。金陵城裏的大小商鋪已經出現年節的促銷。年畫、對聯等年貨陸續出現在店鋪中。

北地的貨物南下到金陵,江南的貨物匯聚到金陵。從廣州的海商貨物走海運到鬆江府,再發往江南、江北。更遠一點的江西、湖廣。富饒的物產匯聚在金陵,讓人們感受到春節的腳步。天下承平日久,春節時江南民眾的消費能力很強。

在越來越濃的年味中,流傳開的還有賈環的一首詩詞:詠莫愁湖。在各方讚譽之聲中,這首詩,這個名字,也傳到了金陵知府賈雨村的耳中。

應天府府衙儀門內的公房中,賈雨村和白師爺喝著茶。寬大的案桌上放著賈環的那首新詩。

應天府府尹通常也稱金陵知府。國朝唯二的正三品知府。知府的品級通常是正四品。

年節日近,衙門之中公事漸少。賈雨村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相貌堂堂。當年為他出主意判香菱案的葫蘆僧早被他打發的遠遠的。衙役並非一定要在府衙中當班,還有各種出去,比如急遞鋪、驛站、巡河等苦差。

現在為賈雨村幕府裏掌管文案的白師爺是紹興人,四五十歲,頜下有三縷長須,老吏模樣,笑著道:“東翁與賈青鬆家中有舊,何不與他會麵?”

賈雨村笑了笑,喝著茶。

白師爺失笑一聲,轉移了話題。他這位東翁在金陵知府的任上已經四年。國朝官場三年一任。正處在謀求升遷的時期。誰還真能幹滿三任九年嗎?

而在今年五六月時,賈青鬆狀告舅舅九省統製王子騰包庇外甥薛蟠縱奴殺人案。早前判此案的東翁也受到此案的牽連。王統製雖然累本保奏,但都給軍機處駁回。

王統製為此特意來信安撫東翁。要說東翁心裏,對賈青鬆此人恐怕有些看法。特別是賈青鬆作為晚輩並沒有主動前來拜訪。

……

……

賈環並不知道賈雨村的想法。

從王子騰的角度來說,肯定是一個正三品的左副都禦史更為重要,賈雨村被妥協、犧牲掉是很正常的事情。

國朝的官場,不是說一級一品的升,而是要看差遣、地方。大致上來說,京官比地方官貴重,清流比濁流貴重。

按照國朝官場的品味來說,文官的官位大致上排位是:詞林坊局官,科道台垣官,六部各曹,方麵官,寺監官,正堂親民官,佐貳官。

六部九卿,侍郎都屬於高官,不在此列。

搞不懂這裏麵的門道,看官場就還是看包青天、八部巡按、欽差大臣這個層次。沒有入門。

所以,賈雨村正三品的知府升遷到京城中,降級使用是很正常的事情。譬如寺監官。這與屬於清流中的左副都禦史還差的遠。

賈環對拜訪賈雨村這個二五仔沒什麽興趣。詩詞的才名對他在國子監的生活影響不大。國子監中的監生們大部分都是三四十歲的生員。都是大叔級。

有前途的秀才誰願意來坐監讀書呢?都在專心於舉業。

賈環這個年紀要和同學們打成一片,還是很有些困難的。再加上他在國子監讀書都是來去匆匆,相熟的隻有每日站在一起聽講的同房的同學。

南京國子監兩千多監生分為三個等級六個學堂共編為三十二班。正義、崇誌、廣業三堂為初級學堂。修道、誠心二堂為中級學堂。率性一堂為高級學堂。每級學堂積八分可升一級。率性堂獲得八分就可以畢業,成為肄業監生。

正義堂的東班約有五十名監生。賈環編在第三房。計有十名監生。

正常情況下,國子監學製四年。在初級學堂學習《四書》,費時一年半。在中級學堂費時一年半,達到“經史兼通、文理俱優”。在高級學堂費時一年,即可肄業。

但是,很少有4年就能畢業的監生。國子監的傳統的就是“寬進嚴出”。十年以上沒畢業的監生大有人在。當然,也有猛人,兩三年就畢業的。

國子監中每年都有數次考試。臨近年終自然也不例外。十二月初六,賈環和同學唐信然幾人約了去夫子廟同遊就是去給至聖先師上香,保佑考試通過,順利拿到學分,然後順利升級。

賈環算是“特招”進入國子監,領一份國家錢糧。但他並不參加考試。他不以升級為目的。他進國子監隻是方便聽山長講課;再者,就是有一個學習的氛圍。

這天下午,國子監的年底考試後,監生們如蒙大赦般從學堂中。欽天監已經選定臘月二十日為放年學的時間。頒示天下。欽天監監正呂複是國朝少有的天文大家。製定的曆法相當正確。國朝時常賞賜給周邊四方蠻夷。

別的監生緊張的考試時,賈環在國子監彝倫堂旁宋司業的公房中喝茶、閑談。宋司業對他的詩詞頗感興趣,找他聊經義、詩文。至於賈環不參加考試的事情,有禮部侍郎張安博的交代,這根本不是事。

賈環學了這麽些年的經義,談起來,是一個合格的北直隸舉人水平。但是他三觀早就定型,要從經義中微言大義,那就不可能。

比如:孔夫子說:吾一日三省無身。而朱子解析說:有過則改,無則加勉。這就是微言大義。這就是至聖和亞聖的水平。賈環自是望塵莫及。

不過,經過現代教育體係的洗禮,賈環對論詩、美學還是有些心得、看法,譬如國學大師王國維的三重境界論。其中第二種境界的描述: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賈環和宋司業聊的融洽。聽得外麵雲板響,便起身道:“考試結束,學生告辭。”

宋司業笑嗬嗬的點點頭,態度和善的目送賈環離開公房。

賈環到走廊中,恰巧看到一名青年從十幾米開外國子監溫祭酒的公房中出來。心裏一笑,預估著和他一樣,也是一個走後門不用考試的監生。

國子監的前堂和正堂就是彝倫堂。祭酒、司業等官員的公房都在這裏。而彝倫堂正中的一間是天子視學時才會啟用。祭酒的房間在東端。

彝倫堂形製巍峨。建在地基之上。賈環下了台階,去學舍中和唐信然幾名同學匯合,相約到成賢街去喝茶吃點心。

眾人邊走邊說著考試的事情。帶著考試後的輕鬆,以及等待成績的忐忑。

突然間,栽種著鬆柏的大道上一群穿著華麗衣衫的士子呼嘯而過。約有十幾人。意態張揚。路人矚目。為首的是一名十八九歲的青年,珠冠玉帶,神態高傲。

賈環認出來這青年便是剛才從溫祭酒那裏走後門免考的監生。再看看這群人的裝束就知道是怎麽回事。蔭監監生!

他們都是勳戚和官員的子弟,因父輩恩蔭入國子監讀書。確切一點說,就是官二代群體。

賈環微微有些奇怪。

監生的來源五花八門一樣,但是進入國子監後大致有三種去向。第一種就是唐信然他們這樣的坐監讀書。第二種是在國子監中掛名。比如賈蓉未襲爵之前就是監生,但他從來不去國子監。天天跟著賈珍辦事、鬼混。

第三種是去各衙門曆事。差不多是去衙門裏當實習生,跑腿打雜。國子監的規矩,是考8分升級。在衙門中曆事,同樣可以拿到分數。若是衙門的主官給一個“卓異”的考評,升級必然就是妥帖的。

南京國子監中在監人生有約2千多人,還有約8百多人在南京各衙門中曆事。幹著各種髒活、累活。

賈環自己是介乎第一種和第二種之間,在學校讀書,但不考試,屬於特例。這些蔭監監生明顯是第二種,今天考試時間來國子監幹什麽?

賈環心裏雖然奇怪,但是以他沉穩的性格,不會在此時問唐信然幾人。

前麵的十幾名衣衫華麗的監生們消失在國子監大門門口。

同行的一名微胖的監生樂監生感歎的道:“少年公子春衫薄,渾身裝束皆綺羅。唉……尚書的兒子就是好。此般家世真是令我等羨慕。”

賈環、唐信然幾人都是笑起來,“樂同學好文采!”

樂監生腆著臉笑,對同學拱拱手,“過獎,過獎。”

這是摘錄的古人詩句。並非樂監生原創。幾人笑著出門,在成賢街上找了一間茶鋪坐下來喝茶、說話。

賈環問道:“為首的青年是誰?”

唐信然笑一笑,吃著糕點,給賈環介紹:“陳四公子是南京吏部尚書陳尚書的兒子。陳吏部老來得子,寵愛異常。因父恩蔭在國子監讀書。秉性風流。詩詞曲賦樣樣精通,秦淮河上時常流傳有他的曲子。很受名妓們青睞。現年十九歲,還沒有成家。隻管縱意花叢的行樂,眠花宿柳。在金陵城中頗有名氣。國子監無人不識。”

賈環笑著點一點頭。腦海中勾勒出陳四公子的形象:一個小有才華、肆意張揚的官二代,金陵城中的小名人。

臘八節時,甄禮遍請金陵城中的頂級公子哥在輕煙樓中宴飲,而其中並沒有陳四公子。賈環記得他二哥倒是在其中。

頂級的公子哥,行事往往都很低調。古往今來,多半如此。陳四公子行事高調,顯然不在此列。

賈環手指輕輕的點著桌麵,看向茶鋪外的街道,屋舍鱗次櫛比。蔓延至遠方。沒再問陳四公子的事,將之拋到腦後。國子監裏的疑問自是也丟掉。

他來金陵潛心讀書,和陳四公子這樣的“風流才子”不會發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