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圓桌上擺放著幾道精致的淮揚小菜:清燉蟹粉獅子頭、文思豆腐、鬆鼠鱖魚、太白雞、大煮幹絲。

一道道菜品細致精美,風格雅麗。清鮮平和。追求本味。

賈環一邊品嚐著淮揚美食,一邊聽著何師爺說著情況。

揚州作為江北第一繁華之地,天下有數的大城,說一句“金山銀海”並不過。朝廷每年要從揚州城內收取巨額稅收。稅收分為:鹽稅、關稅、正稅等。

其中鹽稅三百萬兩,由兩淮鹽運司負責。關稅幾十萬兩、正稅三十萬兩。由鬆江府收取。

鹽課就是鹽稅。

國朝沿襲的是明萬曆年間的綱鹽法。隻有在綱冊上的鹽商擁有食鹽專賣權。每年在冊的綱商們根據窩本向鹽運司遞交一次申請,叫做認窩。認窩時,需要繳納巨額的銀兩,才拿到鹽引。這部分銀子隻是鹽課的一部分。

拿到鹽引後,鹽商前往鹽場向場商收購食鹽,再向各縣發賣。這是官鹽。賣鹽所得,再向縣衙繳納鹽稅。

認窩、縣衙鹽課是鹽商在食鹽買賣環節需要繳納的鹽課中最主要兩部分。鹽課之中,還另外包含有各種雜稅,在此不作贅述。

國朝的鹽業,是從頭到尾的計劃經濟。產量、銷量、銷售區域都是事先規定好的。這樣一來,每個縣根據人口數量,都會分配到一定的銷售任務。

同理,根據計劃經濟的特色,每個縣的官鹽銷售量固定,則稅收自然也是固定的。比如:揚州府三州七縣中的首縣江都縣的鹽課就是一萬兩。

但,事情怪就怪在這裏。越是靠近產鹽區的地方,越是難以完成鹽課。

沙勝官任淮揚分守道,管著揚州府、淮安府,這兩府的錢糧賦稅收不齊,直接責任人:縣令的考評可想而知,但他作為兩府最大的官員,考評同樣不會好看。

何師爺關心的就是這件事:淮安府、揚州府兩府曆年拖欠鹽課已經高達近一百萬兩白銀。

賈環詫異的道:“這倒是奇怪了!”

何師爺苦笑著解釋道:“原因就在於私鹽。私鹽價格比官鹽便宜。越是靠近產鹽地,越是私鹽泛濫。再加上揚州地處交通樞紐,又有兩淮鹽運司。每年幾億斤鹽過境。買賣私鹽更加便利,還要算上運河上過境的漕船、鹽船夾帶的私鹽。有私鹽可以買,誰會去買高價的官鹽?”

鹽商們無人肯往揚州府、淮安府的縣裏運官鹽賣。虧本的生意誰願意做啊?當然,鹽商們住在揚州的地界上,還是要給縣令們人情、臉麵。

但即便是有鹽商認領了部分“人情鹽引”,賣鹽。在私鹽橫行的市場情況下,隻能將官鹽按照私鹽的價格賣。虧損的情況下,把賣官鹽的銀子全部交給縣衙當稅收,各縣每年的鹽課無也法收齊。規定十分,實際收了一分是常態。

所以,淮安、揚州兩府的鹽課拖欠嚴重。

賈環口裏的話給憋回去,拿起酒杯與何師爺喝了一杯。

要知道,國朝販賣私鹽是要殺頭的。但是這麽多人,這麽多渠道在販賣,官府能殺誰的頭?

簡單點說,用律法根本無法控製現在私鹽泛濫的情況。

賈環沉吟了一會,問道:“那麽,沙先生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呢?”

何師爺道:“東翁上任以來,有心清理錢糧賦稅,但是困難重重。東翁的意思,是想要鹽商們將這部分拖欠的鹽課補齊。”

“鹽商們怎麽肯?”

“所以東翁今晚去和三大鹽商之一的鄭元鑒談。”

賈環搖搖頭,很不看好,“我看很難達成協議。”一百萬兩白銀,即便鄭家拿得出來,他也不敢拿!財不露白是常態。鄭家要是應承下來,日後的官員都會找鄭家“納捐”。沙觀察又不會在揚州城呆一輩子,而這些綱商,世代經營鹽業,跑不了。

何師爺喝了一口,滿臉期望的看著賈環,道:“所以,我想請子玉幫我出個主意。”

賈環一個理科生,對鹽法能有什麽研究?要學曆史的才行啊。他就知道偽清的某皇帝下江南時,是鹽商接的駕。銀子花的如流水。搞了個揚州二十四景,聚鹽成塔。

本時空中,過段時間,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後,賈璉帶著林黛玉回賈府,王熙鳳會在賈璉的乳母趙嬤嬤麵前吹噓:王家當年接過一次駕。金陵的甄家接了四次駕。

思路隻能從權謀上走。銀子肯定還得鹽商出。揚州城內的鹽商300家,湊一百萬白銀出來不是難事。鹽商的富裕,連皇帝都驚歎。關鍵是以什麽名義,把錢從鹽商的口袋裏掏出來。沙觀察那樣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肯定不行。

賈環想了一會,道:“私鹽還是要查一查的。”

……

……

夜空如洗,明月當空。

賈環與何師爺兩人說話時,揚州城內的大鹽商鄭元鑒家中,大周浙江布政司右參政沙勝正在勸鄭元鑒補齊鹽課。

精美的花廳之中,鄭元鑒坐在下首,喝著茶,打著哈哈,就是不肯應聲。

沙守道沙勝今年五十多歲,一身淺灰色的儒衫,氣度不凡。這個年紀,說一聲年紀輕輕,有點誇張,讚一句年富力強,絕對沒有問題。

國朝的官員,是不是年輕,需要依據於官位來判斷。這和後世天朝一樣。40歲的副部級肯定算是年輕的官員。而40歲的縣級就不算年輕了。

官場的生態就像金字塔。越往上,人越少。國朝的官製,關卡就在四品到三品這裏。多少人在這個關口給卡住,一輩子都升上不去。三品就可以叫做朝廷重臣了。

當然,都察院的風憲官不在此列。因為,都察院的左右副都(僉)禦史能出任巡撫、總督。

沙勝五十多歲的年紀擔任從三品的右參政,年紀和官職還是比較般配的。

沙勝有些疲倦的道:“如今揚州府鹽課拖欠嚴重,鄭員外若是能捐輸補齊,朝廷自會有賞賜。”

坐在鄭元鑒下首陪客的長子鄭文植心裏嗤笑:我家出錢,為你的政績?

揚州鹽商需要巴結的是城裏兩淮鹽運司的楊運使。

鄭元鑒和氣地笑道:“沙大參,非是在下不願意,實在沒有這份財力。萬望海涵。”

大參是參政的別稱。參議的別稱叫小參。比如賈政此時任通政司右參議,別人就可以稱呼他為賈小參。

沙勝臉色漸漸的沉下來。他在北直隸當提學官時,脾氣就是很剛直。今日拉下臉麵、放下身段到鄭元鑒家中來遊說,竟然是這麽個結果。冷哼一聲,拂袖而走。

鄭元鑒一路苦笑著送沙勝出府。

看著沙大人的轎子遠去後,鄭文植譏笑道:“沙守道這和乞討有什麽區別?關鍵還要這麽多,若是幾千兩銀子,我鄭家就給他了。值當什麽!”

鄭元鑒瞪兒子一眼。

鄭文植笑一笑,收了話頭,跟父親往府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