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的國子監有兩所。位於京城內的國子監簡稱北監,位於南京城內的國子監簡稱南監。俱是天下最高學府。

國子監在太宗最鼎盛時期,北監曾有監生約一萬人,南監有監生八千人。然而,隨著天下承平日久,讀書人越來越多,國子監生入仕變難,國子監日漸沒落。

至雍治十一年,北監中有監生約2000人。此時,被關押152人。占比不大,卻足以影響監中的氛圍。

傍晚時分,血紅的殘陽浸染著天空。

賈環、龐澤、喬如鬆三人從國子監出來,到成賢街上的一家酒肆裏吃飯。

山長張安博帶著張承劍、何幕僚與趙鴻雲、華墨等人到安定門大街官辦的酒樓太和樓聚宴,順便商討審查的結果。羅、左兩位師爺各有交際圈,和三法司的吏員們吃酒。

在周朝,酒店業大致分為酒樓、酒肆(酒家)、食檔三個等級。大酒樓分為官辦和民辦。官辦的大酒樓中有官妓數十人,有不準私釀的美酒。民辦的大酒樓吃食、酒水亦是不差,屬於一流的水準。

在第一檔的大酒樓之下,還有第二檔的中等規模酒樓。再往下就是第二等級的酒肆、酒家、酒店。這些酒肆有的是酒樓的分店、有的是零售兼賣菜肴果品食飲的酒店、有的是各種特色酒店,滿足京城各地人士的需求。如淮揚菜、江南菜等。

再往下就是第三等級的食檔了。

賈環三人選擇的這家酒肆在成賢街的末端,隻有一層,擺設著二十幾張桌子。麵積頗大。傍晚時分,生意略顯冷清。

叫了酒水、羊肉、雞鴨、時蔬、冷盤,三人坐下來邊吃邊聊。他們三人等會還要回國子監看宗卷。

龐澤身材中等,鼻子很大,容貌醜陋,笑著問道:“子玉,你和友若兩人都過來,你那個族學怎麽辦?”

賈環就笑,“先讓他們先自學。衛神童答應幫我頂幾天。明天就到。”

喬如鬆性格厚道,喝著酒,問道:“子玉,你不去見見韓秀才?”這句話讓酒桌上的氣氛微微沉默起來。

名聞京城的韓秀才韓謹,就讀於國子監,他是江南選拔來的生貢。這次參與遊行的監生就是他組織的。

賈環輕輕的歎口氣,“再看看情況吧。”

去年中舉之後,沙提學就提醒他不要和韓秀才見麵。東林黨的事件到今天終於全部爆發出來。

沙提學此時已經去江南赴任。任職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從三品),分守淮揚道。

現在擺在第一位的任務,其實不是救不救韓秀才的事情,而是山長能不能在這次風波中脫身?

雍治皇帝要“大開殺戒”,選擇山長作為“屠刀”。如果完全按照今上的意思執行,毫無疑問,山長在讀書人中的名聲就毀了。這是一個講究名聲的年代。

而不按今上的意思執行,就要麵對皇帝的壓力,罷官、下獄都是有可能的。

對於山長的想法,賈環他們都是認同的:懲處首犯,餘者不問,縮小打擊麵。

為避免和皇帝硬頂,並能達成目的,賈環提出利用士林的輿論倒逼皇帝的辦法。目前來說,效果不佳。

雖說天下聞名的文學大宗師方望在京城,文會很多,但沒人會在這件事上公開發表評論。輿論氛圍還沒有形成。

賈環、龐澤、喬如鬆討論了一會,對此也是一籌莫展。三人吃過飯,回到國子監中繼續查閱宗卷,收集、甄別信息。這是幕僚的工作。

繩愆廳中燈光明亮,幾名吏員正在忙碌。這時,陪著吏員出去吃飯的左師爺興衝衝的進來,將賈環請到廳外的走廊中,壓著心裏的興奮,說道:“子玉,好消息。我剛聽到可靠的消息,令尊即將擔任通政司右參議。”

賈環不明所以。政老爹要官升一級,升到正五品的事情,他早兩三天前在賈政的書房中就猜到。當然,他不知道政老爹的具體職位。他當時推薦了兩個位置。但這值得左師爺這樣興奮嗎?

賈環客氣的笑了笑,道:“謝左師爺告知。”

左師爺一看賈環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明白。賈環雖說是少年神童,但對朝堂的事情還是沒有他這積年老吏精通。解釋道:“子玉,通政司收受、檢查內外奏章、申訴文書。簡而言之,朝廷所有的奏章都要過一遍通政司的手。”

賈環沉吟著點點頭。他隱隱有點思路。通政司的職能他知道。他在遵化是和左師爺、田師爺等官場老手一起,對這些衙門的職能搞得清清楚楚。

左師爺壓低聲音道:“過兩日讓東翁先讓一道折子,隻說要從輕處罰的態度。科道言官必然會上書駁斥、或者支持。這些都是製造輿論的材料。”

賈環懂了。心裏隻想說兩個字:我日!

如果把朝廷比作一個論壇,可以自由的噴口水。那麽,版主就是皇帝。軍機大臣、大學士,可以算副版主。而發帖子的地方就是通政司。

左師爺的意思是讓山長發個“釣魚貼”,把言官們給釣出來,然後再有由他通過政老爹去拿到言官們的“帖子”內容,向士林泄露。鼓動輿論,倒逼皇帝。

讀書人,和官場沒有牽扯,是看不到官員們的奏章的。

從傳播學的角度來說,有證據支持和沒有證據支持的觀點,傳播力度是截然不同的。有料的新聞,當然傳播的更快一些。

這是將賈環的思路具體化,變得可操作。

左師爺一臉期待的看著賈環。

賈環苦笑一聲,點點頭,“我這就回家。”毫無疑問,父子關係,在任何時代的官場上都是最牢靠的關係。沒有“之一”這種說法。

然而,左師爺不知道他和賈政的真實關係啊!

……

……

賈環在夜色中離開國子監往西回四時坊。

龐澤、喬如鬆兩人在一間空下來的號舍中聽左師爺說了緣故、思路,都是沉思著。他們多少都知道點賈環的情況:榮國府的庶子,和家裏關係不佳。

子玉,能說服他父親嗎?

……

……

四月中旬,夏天的炎熱還在。約晚間七八點時分,暑氣與夜色絲絲縷縷的混在一起,彌漫在京城中。萬家燈火點點。

賈環坐在馬車中往榮國府而去。他在思考如何說服賈政幫忙。太和樓中,張安博、華墨、趙鴻雲等人一邊喝酒一邊商議,試圖說服對方。錦衣衛北鎮撫司中,關於國子監、刑部的情報流水般的送來,其中就有三法司各自查案負責人的表態。

小時雍坊的某大學士府中,一陣陣的竊語聲。鄭國舅的府上,主人和賓客詳談甚歡,隱隱的有關於監生不知死活的評論。王子騰與河南道掌道禦史在密談。

一幕幕的畫卷在夜色中徐徐的展開,構成的是一個個漩渦,其中有陰謀、算計、評價、鄙視、監察、個人的抱負等等因素,如同所有的名利場上:弱肉強食、雲橘波詭。形成的是一個圍繞著處罰國子監監生、首善書院師生的巨大風暴。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咕嚕咕嚕的車軸聲中,賈環進榮國府的角門,前往賈政的外書房見賈政。

書房一片漆黑,一名小廝道:“三爺,老爺進去了。”

賈環點點頭,到二門之內,在東跨院裏問過彩霞,到趙姨娘屋裏見賈政。趙姨娘正服侍著賈政在屋裏喝茶。小鵲進去通報了一聲。賈環隨後進來。

“娘!”賈環這兩天有空閑,每天都會來趙姨娘這裏略坐一會兒。

趙姨娘穿著妍麗的水仙花色長衫,頭戴金釵。氣質且不論,容貌確實要甩王夫人幾條街。不愧是賈政的寵妾。看著兒子進來,笑著問道:“環哥兒,這麽晚還來找老爺?”

前些天老爺叫她別罵環哥兒了。她就知道事情有變化。不過環哥兒是個有主意的人。她倒不擔心什麽。

賈環笑道:“找父親有點事。”說著話,對一身白色儒衫,氣質儒雅的賈政行禮,“兒子見過父親。”

賈政四十多歲的年紀,在暗紅色的圓桌邊坐著,喝著清茶,淡淡的道:“嗯。你有什麽事情?”

他和這個庶子的關係有所緩和,但麵子上還是淡淡的。

賈環道:“兒子今天跟著老師去國子監審查監生,計有152人下獄。以老師的意思,隻問罪為首的6人,餘者不問。兒子知道父親即將上任通政司右參議,特來問問父親的看法。”

政老爹為人是很糊塗的。賈環其實可以騙他來達成目的。不過,請人幫忙,反而欺騙對方這種事,賈環還做不出來。照直的和賈政說。當然,如何達成目的,還是要講究點技巧。

賈政看了賈環一眼,知道他消息靈通,並不否認,道:“我今天上午已經去吏部領了告身。大約五日後便會去上任。”

一個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參議在朝廷的話題性很弱。並不會引起多大的波折。

賈政停頓了下,他為人方正,私下裏說話並不掩飾自己的態度,道:“國子監監生不思讀書,反倒受人蠱惑,前往承天門鬧事,若隻處罰6人,如何以儆效尤?”

賈環心裏頗有點無語,政老爹就是忠君愛國的典範。這從賈元春回府探親,他與雲春的對話可以看的出來。可惜,回頭皇帝抄家的時候,不會念你這一點。

政治動物,都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賈環拱手道:“監生們被革除功名,一輩子就毀了。”看看沉默的賈政,道:“兒子這段時間想跟著父親去通政司辦事。請父親恩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