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從晚上下到天明。

賈環都不知道他怎麽從葉先生處回到北前坊的家中,一直到天明雄雞報曉時,他恍然發現他一夜未曾合眼。

雨中的清晨,巷子中安靜、悠然。李大娘早早的過來煮了早飯:稀飯,饅頭,雞蛋。賈環吃過後,紅著眼睛,坐進錢槐從鎮中車馬行雇來的馬車返回京城。

錢槐和賈政的小廝秋兒坐了另外一輛馬車。賈環一個人清淨著,躺在馬車中,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他已經覺察到他的計劃恐怕需要大修改、大調整。而事關身家性命,他打算回賈府一趟後,立即去遵化見山長,談一談這件事。

山長是宦海多年,經驗豐富。正四品的左僉都禦史,相當於後世的中央監察機構的四五把手,副省部級幹部。

……

……

入值南書房的大學士李高澹因被禦史宇文銳彈劾操縱米價有損聖德,閉門謝客。至十月中旬已有近十天。

十二日上午,幾輛小轎從側門進入小時雍坊的李府中。片刻後,眾人齊聚在李府中的靜室。幾名仆人上了案幾、美酒、小食、瓜果,而後出去。

坐在上首的李高澹是名六十多歲的老者,峨冠博帶,臉色平靜,似乎於此時的困境全然不在意。

為李大學士說話的是東林黨的中堅人物,戶部主事柳安宜。坐中的四名賓客各自聽著。與賈環有書信往來的韓秀才韓謹置身其中。

韓謹喝著案前的美酒,心中感慨。

想當初,他不過是一名生貢,窮秀才,雖然名滿京城,但隻有一腔熱血,而如今他已經可以置身於東林黨的核心小圈子中。

這都要拜賈環所賜。若非他從賈環那裏學得“屠龍之術”,也不會又今日。聽說賈環已然中舉,他最近事忙,還沒來得及去祝賀賈環。

韓謹走神時,柳安宜開場白已經說過,“……如今,禮部、都察院盯著國子監,韓子桓無法糾合監生鼓動輿論。為今之計,隻有轉移朝野視線。聽聞,今科鄉試時,聞道書院的秀才、童生共有七人是通過錄遺考試入場。此事極為反常。概因北直隸提學沙勝和順天巡撫張安博是至交好友。內中必有陰私之事。”

一名中年文士沉吟著道:“叔時欲行禍水東引、一箭雙雕之策?”

柳安宜點點頭,臉色嚴肅,“正是。”

彈劾黨魁的禦史宇文銳素來和賈府交好,此次彈劾預計和王子騰有關。再往深裏想,或許與勳貴勢力針對東林黨有關。

而壬子年北直隸鄉試錄遺考試,正好涉及賈府中人:此時已經名滿天下的少年神童,賈環。方大宗師點賈環北直隸鄉試第八十六名,士林中頗有爭議。

這是其一。

其二:順天巡撫張伯玉是軍機處何大學士何新泰交好。但張伯玉並不被當今聖上所喜。王子騰與朝廷首揆謝福清交好。何新泰與謝福清關係微妙。

他想要引爆錄遺舞弊案,讓謝福清“追擊”何新泰,甚至讓聖上起追查張伯玉的心思。從而攪亂政局,渾水摸魚,以求為黨魁脫身。此為禍水東引。

靜室中另一名四十多歲的文士拍案道:“此事可行!”

……

……

小雨飄灑在空中,帶著冬日的清幽、寒冷。

賈府西路,李紈院中。東府的秦可卿剛從鳳姐那兒說了體己話出來,順路進來探望病愈的李紈。素雲、碧月、寶珠幾個丫鬟在屋中侍候著。

閑聊著,話題就轉到賈府內的熱點話題:賈環的婚事上。秦可卿端著茶杯,好奇的道:“嬸娘,怎麽府裏突然有這樣的風聲?”

李紈穿著素雅的水白色衣衫,帶著白色抹額,清素精雅的少婦,輕笑著道:“你原是不知道。環兄弟在書院行過冠禮,按理說可以婚配。京城裏那些人都來打探。前幾朝還有榜下捉婿的風俗。”

她父親曾擔任國子監祭酒,她對讀書的事情比賈府內宅的婦人理解的要深刻些。環兄弟現在前途無量。就是個超級香餑餑。有人來結親,太正常不過。

秦可卿恍然的點頭,喝著茶,心裏有些淡淡的憂愁。

前些日子環叔去東府裏祭祖,她置酒招待,恭喜環叔中舉,略盡她的心意。環叔說話隨和,看問題一語中的。和他聊天很舒服、愜意。

但環叔若是成親了,她想要再和環叔麵對麵說會話,估計就不行了。傳出去,對環叔,對她的影響不好。

秦可卿想了一回,打聽道:“嬸娘,那誰家的姑娘最有可能?”

說起這事,李紈就笑起來,道:“環兄弟年紀才不過十一歲,女方也不會十歲就嫁過來,多半是想訂婚。現在府裏傳的最凶的是老爺的門生傅試他的妹妹。閨名喚作:秋芳。據說人漂亮又聰明,隻是年紀已經二十多。”

秦可卿亦是抿嘴輕笑,細聲道:“誰的嘴這麽促狹?真真個要打板子!哦,環叔早就去書院怕是還不知道呢。”

李紈的消息比秦可卿靈通,她還想著讓賈環教授兒子賈蘭的學問。舉人的學問,可比族學裏的賈代儒強太多。笑道:“環兄弟中午時就回來了。老爺下午回來就要見他。”

秦可卿螓首微點。心中有些擔憂。環叔娶個大他快十歲的妻子,那日子怎麽過啊?

……

……

賈環上午從東莊鎮出發,中午時就抵達賈府。派了長隨錢槐前去問消息,得知賈政中午在外應酬,不曾回來。今天是朝廷沐休之日。賈環吃了些午飯,在望月居的臥室裏補覺。他現在頭還有昏沉沉的。

午後時分,屋中檀香嫋嫋。

賈環蓋著棉被,正睡的迷迷糊糊時,耳邊傳來晴雯和如意兩人的竊竊私語聲,時遠時近,聽的不是很真切。

真實情況是,如意在臥室裏守著紗帳裏的賈環在床榻邊打瞌睡,給進來的晴雯推醒,兩人坐在矮幾上,床沿邊,說著近日賈府裏流傳的事情。

如意今年十一二歲,留了頭,但還是喜歡梳丫鬟雙髻,最外麵套著精美的青色掐牙背心,清秀的丫鬟裝扮,扁著嘴嘀咕道:“晴雯姐姐,來個老姑娘作主母,我們倆怎麽辦啊?”

晴雯掩嘴輕笑,“你別扯我哦。我隻是三爺的丫鬟,可不算是屋裏人呢。”

如意鼻子裏“哼”一聲,她才不信呢。她又不是三歲小孩。直接過濾掉晴雯的話,說道:“府裏有風聲說寶姑娘和三爺挺配的……”

說起三爺的婚事,晴雯也很有興趣,道:“我知道啊。前些年不還傳說寶姑娘要嫁個帶玉的嗎?寶姑娘是極好的啊。況且還算是我們的老師……鶯兒和我們也合的來……”

如意心裏偷笑。看,這不是說“我們”嗎?我的好姐姐喲!

賈環睡到三四點左右醒來,穿了衣服,坐在梨木椅中,沉吟著喝茶,就見他的兩個大丫鬟來回在他麵前晃,便問道:“晴雯、如意,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如意很幹脆的道:“三爺,我們在發愁主母是誰呢!府裏都說要把那個傅秋芳配給你。”

賈環聽得微怔,隨即搖搖頭,“你們啊……瞎操心。”他中午回來就知道賈政要找他談他的婚事。但他依舊很淡定的午睡,且能睡著。為什麽?

今時不同往日!

以他現在的身份,賈政肯定要征求他的意見。他早已經證明,他不可以隨意被擺弄的人。

晴雯還沒來得及問,恰巧這時賈政派人來傳話,讓賈環去小書房夢坡齋中見他。賈環拿了傘,在晴雯、如意迷惑的目光中前往夢坡齋。

夢坡齋中,陳列精致,浸潤中百年世族的富貴之氣。

賈政獨自一人在軟塌中半倚著,有些酒後的模樣,見賈環進來,開門見山的道:“順天府傅通判是我的門生,他想要將他妹妹嫁給你,你什麽想法?”

賈環先給賈政行禮,然後回絕道:“兒子年紀尚幼,婚姻大事且等幾年再由父親做主。”

賈政看了賈環一眼,這個孽子今天話倒是說的很入耳,又道:“金陵甄家與家是世交。他府上的大姑娘、二姑娘如今都嫁在京中。三姑娘年紀與你相仿。結親的意思已經傳到老太太那裏。”

金陵甄家的大名賈環當然知道,推道:“他家裏都是皇室指婚,府裏何必攙和?”

賈政有些驚訝,倒沒想到賈環知道這些事,再道:“湖廣左參政紀參政進士出身,昔年與我有舊,他膝下有一個女兒,年齡比你小一歲,容貌出眾,想與你訂親。”

賈環一聽賈政的評語就知道賈政的真實想法,很顯然,政老爹中意這位紀小姐,但他作為一個現代人,對盲婚啞嫁沒興趣,道:“兒子暫時無意於兒女情長,請父親過三五年再定奪。”

賈政看了賈環一會,揮手道:“你去吧!”

賈環作揖行禮,轉身離開夢坡齋。輕鬆過關。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根本沒有晴雯、如意她們想的那麽複雜!他的婚姻主導權在賈政、王夫人手中不假。但他自己有一定的選擇權。這是他的地位、手段使然。

他隻要不傻的嗆賈政說:我的婚姻我做主!政老爹肯定不會為難他。雖然他心裏是這麽想的。至於,王夫人想要折騰他,概率不大。因為,他的婚姻已經成為賈家一個重要的政治籌碼。

王夫人搞些宅鬥的手段:落他的麵子,拿捏下,惡心下他,都是可以,但絕不敢亂來。賈家上下都盯著。他的婚姻這件事上,賈政的意見會起決定性作用。

……

……

賈環下午和賈政談完之後,坐馬車獨自前往數百裏外的遵化縣,去見山長,詢問他的意見。

而關於賈環婚事的結果很快就在賈府內傳開:年紀太小,過三五年再說。

風波隨即平息。

賈寶玉心中暗搓搓的想法自是不消說,很是在林妹妹麵前感慨了一番。賈環告狀害得他被打的一個月下不了床,他當然願意看賈環吃癟,走黴運。

當晚,迎春、探春、惜春、史湘雲幾人知道消息時都為賈環鬆口氣,娶大了快十歲的妻子很要命的。而寶釵的想法,無人可知。

東府中,秦可卿得到寶珠送來的消息,妙目流波,會心的一笑。

這可不是環叔的處事風格麽?她的事情就是拖了一段時間後才出現轉機的啊!環叔暫時不結婚,她心裏那點淡淡的憂愁可以拋卻了。

……

……

第二天上午,李紈、黛玉、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史湘雲、寶玉一行人去賈環的望月居找他頑時,才知道賈環昨天下午離府。

李紈心裏感歎:“環兄弟這手段哦。輕描淡寫的就處理好。”雖說還要顧忌太太的想法,但她心中越發的想將賈蘭托付給賈環教授。

很明顯,賈環是賈府的新山頭,地位相當的穩固。而且是科場前輩,有他提點賈蘭,不知道要省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