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郎才女貌

他看著她忘了問話,她則低著頭,嗓音輕柔而細膩:“我實在睡不著,看你房裏還燃著燈,所以……所以過來和你說說話。

她這個樣子,是很少見的,有些失落,有些傷感,有些無奈,又有些不好意思……在這樣的夜裏看見這樣的她,薛尚清既覺得意外,又覺得驚喜,更多的是疑惑與心焦,他愣了半晌才立刻退後一步,回道:“進來吧。”

沐進了房間,薛尚清將之前坐過的椅子拖出來給她,然後又拿了隻凳子過來,與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相對而坐,低聲問:“為何睡不著?”

沐盯著書桌上跳動的蠟燭瞧著,神情有些恍惚,然後抬頭看了看他,又低頭道:“這件事,我是不是做的很不對?是不是,讓你,讓沈媽,還有尚淑都很不高興?”

“何事?”薛尚清問。

沐沒想到他還不知道是什麽事,回道:“就是說和你假成親的事啊……”

“沈媽還是知道了?”這時薛尚清才了然為什麽沈媽不再向他追問那事了,原來是已經知道了,也難怪,今日的飯桌氣氛那樣死沉,而且他回來時,暖暖與尚淑兩人並不在一起。

聽見薛尚清的問話,沐就知道自己多半是被沈媽誆了,難怪她當時一說,沈媽臉色都變了,原來她之前是不知道的。按那天的情形,多半是沈媽有了懷疑,跑來薛尚清這裏問,結果薛尚清給的回答她也不相信,就又去套她的話了……這樣領悟過來,知道並不是薛尚清向沈媽坦言,沐突然覺得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一點了。然而想到別的,卻好不起來。

“今天,沈媽都不怎麽理我了,尚淑也是,一整天都坐在自己房裏,然後把門關上,我自己跑過去找她,她也像躲著我一樣不和我見麵,就是見麵了,說起話來也怪怪的,像和我根本不熟一樣。上午,我使勁的找她們,又和她們解釋,她們也不怎麽聽,下午,我自己也和她們一樣待在房裏不出來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要不然,一開始我就不那樣了,小……薛大人,其實你也和她們一樣,很生氣,很怪我,是不是?”

她在這樣平常的時候,第一次對他用了最正常的稱呼:薛大人。這稱呼似乎是他一直想要的,可現在聽來,卻覺得那麽刺耳。自然,此時這些不是重點,薛尚清不去管這樣,隻回道:“你沒有不對,盡管……假成親少見,但你那麽不願意,總比強行逼迫自己好……”這些,他並不願多說,隻短短幾句話略過,然後又說:“我想她們也不是對你多有成見,隻是,因為失望吧。”

“失望?”

看她頭音薛。薛尚清沉聲道:“她們都喜歡你,之前以為你會長留在她們身邊,與她們成為家人,所以高興,後來才知道是假的,你……並不願意,所以才失望,才一時不能接受。”

“原來是這樣……”沐皺著眉頭開始想,如果自己是尚淑,自己的好姐妹說要做自己的嫂子,大家開開心心的辦完喜酒,成完親,到第二天那嫂子說其實我就是假裝成親,我不喜歡你哥,不想嫁給你哥,以後我隨時就會走……這樣,作為妹妹,她心裏怎樣呢?應該也會不高興吧,就想,搞了半天你是在騙我們呢!

這樣一想,沐就明白了,這才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我不該在後來才說的,我該在之前就和你們說的,隻是我沒想到沈媽竟然那麽厲害,她又不在房裏,竟然就知道我們沒有……”說到這兒她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壓低了聲音:“沒有睡在一張床上,其實我最開始就想著瞞著她們,隻和你一個人說……的。”

說話間,沐抬頭看向薛尚清,突然想起來自己騙的那個人,不是也包含著他嗎?甚至他是關係最密切的那個人,影響最大的那個人,他嘴上沒有說,可他也是不高興的吧,她也知道,他今天明明是不用去衙門的,可他還是早早就去了,而且後來回來吃飯,在飯桌上一句話也沒說……

薛尚清似乎從她眼裏知道她想著什麽,輕聲道:“我無妨,你無須多想。至於尚淑與沈媽,她們隻是暫時生了情緒而已,明日我與她們說說便好。”

沐搖頭:“不要,你去和她們說,她們肯定就知道是我來找你你才和她們說的,她們本來就覺得我欺負你,這樣就更加覺得了!”

薛尚清沉默下來,眼眸微微垂下,一時無言。

沐輕輕歎氣:“她們都說,‘反正這也不關我的事’,其實都是為你不平,那我是不是對你……”她想說“對你好點”就行了,可話到嘴邊,卻總覺得怪怪的,竟沒能說出口。

這樣的話說一半,她有些尷尬起來,薛尚清也略有些尷尬,房間靜得連兩人的呼吸聲都聽得見,迫於無奈,薛尚清立刻開口打破這平靜:“或許,還有別的辦法可想,她們現在對你有怨,隻是一時而已,等些天除夕或是元宵在一起熱鬧一下或者就無事了。”他想了想,接著道:“後日我便休假,再兩日就是除夕,初一城中人都去慈光寺上香祈福,聽說那天寺中熱鬧非常,我可讓你與尚淑、沈媽同去,期間你們多說說話,你與尚淑在一處多玩一玩,一天下來,應該會好許多。”

沐來了杜陵縣之後多半都在家中待中,特別是在打架遇到那高世灼之後就更少出去了,這會兒聽到可以出去,而且還是很熱鬧的地方,立刻就有了興趣,反正不管是不是對她與薛尚淑的感情有幫助,去玩一下也是不會虧的,當即便高興地答應:“好,那初一一定要去,說話算話,不許反悔!”

薛尚清見她有了精神,自己心裏也愉悅許多,繃著的臉微微鬆弛,點頭道:“好。”

沐便高興起來,隨後打了個哈欠道:“嗯,心裏一不煩,就想睡了,這麽晚了,我去睡啦!”

薛尚清點點頭,從凳子上站起身來送她到房門口。

出了門,將轉身的沐看著房內與自己麵對麵站著的薛尚清,神色一緊,突然有些別扭道:“小清子,其實……其實我並沒有不喜歡你,我也是很喜歡你的,可是……不對,也不是說喜歡,隻是我……你不要……哎,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了……”她急了半天,最後低下頭去,不等他回話,便心煩意亂道:“沒什麽,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說完,頭也不回地往自己房中跑去。

薛尚清站在門口,看著東廂房裏的門開了又關,看著院外寒風將掉了葉子的樹枝吹得陣陣晃動,看著天邊遙掛幾顆孤清倍顯的寒星,一時悵然,好久才合上門,然後重新坐在了書房那張大椅子上。

他也看著那跳動的燭火,一動不動。見了她,他才想起其實他也可以找個人,找個人說:我心中乏亂,已有好幾日睡不著,之前還是高興的、愉悅的,可後來兩天,突然變得十分失落,就像有一股濃濃的愁緒彌漫在胸口,揮不去,散不了……那麽難受,而那墨一樣的愁緒裏頭,仔細離近了看,似乎能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

他心裏有許多愁,有許多放不下,忘不了的結,可想來想去,卻無人訴說。

年前的日子裏,縣城處處都顯得靜謐,一朝逢到除夕,頓時像是卯足了勁爆發似的,鞭炮聲轟隆隆一陣響,各處都變得喜氣洋洋起來。而到第二天的早上,唱戲的、雜耍的,都聚齊了,大好的晴天裏,街上滿滿都是人,人人都是新衣,人人都是笑臉,或是走親戚,或是看熱鬧,或者,也是往寺廟而去。

薛尚清走在最前麵,薛尚淑其次,沈媽就走在薛尚淑旁邊,原本沐想著路上是不是和薛尚淑說會兒話,但見她與沈媽在一起,聲音悄悄的,也不知說著什麽,她過去好像有些討沒趣,便不去了,又不甘寂寞,隻好跑上前去站到了薛尚清身旁。

“前麵那兩人也拿著香紙,是不是也去上那個什麽寺上香的?”

薛尚清回過頭來,“多半是,杜陵縣裏慈光寺最大,香火也最旺,縣中人也大半信佛,初一都去慈光寺拜一拜。”

沐突然想起了什麽,立刻問:“那是寺廟,不是庵堂吧?裏麵住的是和尚?”

薛尚清一愣,搖搖頭:“是寺廟,佛寺,的確是和尚。”

“嗯……那就好。”沐點頭道:“如果是庵堂那我就不去了,萬一你把我帶到那裏,接著就把我交給什麽庵主,不讓我回來了呢!”

薛尚清忍不住輕輕一笑,“時至今日,這一點你倒是不用擔心。”

“為什麽不用擔心,以前你不是天天要把我送過去,其實那時候我就想你會不會哪天趁我睡著了偷偷把我搬過去,搞得有幾夜我都睡不好。”話音才落,前邊一人道:“呀,這不是薛大人?”

薛尚清往前看去,隻見著個身穿錦衣,看上去紅光滿麵的中年男子,這人他認得,是杜陵縣的富戶於進,曾因為債務紛爭到衙門打過官司,上公堂前給他送禮送青樓的女子,他拒絕了,後來官司卻照樣判了他贏,這讓於進大吃一驚,再次送禮遭拒後以後逢人便說杜陵縣有此縣令當真是杜陵之福。因為於進是富貴之家,又是商戶,為避免閑言,他與之保持著距離,可於進卻不在乎,每每碰上都要說一番話才行,他知道這人雖也算得上“殲商”,但卻不失為一個真性情之人,心裏也並不反感。此時當街碰上,薛尚清輕露出笑意,回道:“是於老板。”

“大人新春吉祥,官運亨通啊!”於進馬上道,“大人這是……帶著全家老小去慈光寺上香?果真虔誠,虔誠!”說著,未待薛尚清回話,在他將目光投到沐身上時立刻就吃驚道:“這就是大人新娶的那夫人吧,早說要見一見,今天竟然運氣這麽好地見到了,夫人和大人站在一起果然是郎才女貌,郎情妾意啊,好好好!不怪我直言,薛大人豔福不淺,真是豔福不淺哪!”沐在名義上雖是妾,但現在薛尚清身邊又沒正牌的夫人在,於進出於尊重,出於奉承,便隨便說了。

聽他說這麽多“郎才女貌”之類的話,薛尚清有些把持不住,輕咳了兩聲,一派正經語氣道:“於老板見笑。”

於進卻還停留在這個話題:“不成,待會辦完事,我也得去上上香,哪天我也救個美娘子,讓她一高興,對我以身相許,這可真是比生意大賺還高興的事,哈哈,哈哈!”

“你這樣的年紀,美娘子應該不會對你以身相許吧?”沐看著他,不怎麽客氣道。

於進卻不生氣,再次大笑起來:“哈哈,這話,這話倒也對,薛大人這一表人才的模樣才能被夫人這樣的美人以身相許,我這樣的,估計隻能盼著她對我兒子以身相許了。”

沐微微有些窘迫起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隻得低了頭不說話了。

薛尚清抬頭抱拳道:“於老板還有事忙,我與……夫人便先行一步了。”說完正要離開,於進卻將他攔住,從身上幾個拿子裏麵挑出一個小盒子來,“知道大人不受人錢財,我這有幾個點心,就給夫人和小姐路上吃著玩玩吧!”說著將盒蓋子打開,裏麵果然是擺著幾個點心,數量雖然不多,樣子卻十分好看,粉色的,綠色的,橙色的,好幾種顏色,又是雕著各種形狀,擺在那紅色的盒子裏說不出的好看,讓沐一看就挪不開眼了。

這邊,薛尚清自然是拒絕,“於老板既知道我不受錢財,便不該如此。”

“這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幾個吃的而已,升得了什麽錢財,不算不算,幾吊錢買好幾盒呢,大人就拿著吧!”於進仍然堅持,薛尚清卻態度十分堅決地已將點心推過來,於進搖搖頭,正要無奈收回,卻看到還盯著那點心瞧的沐,便馬上笑道:“大人不愛吃,可夫人和小姐肯定愛吃呢,就是幾個點心而已,還是收著吧!”

薛尚清看一看沐,正好她也立刻抬起頭來,嘴上雖沒說,可那看著他的目光裏全是對點心的不舍與期待。

“如此……就多謝於老板了。”薛尚清無奈。

於進馬上將點心蓋好交給了薛尚清,這才道別,走時卻又低聲笑道:“大人對夫人果真是疼愛有加呀,以後像我這種無孔不入的人,倒是可以找夫人吹吹枕邊風呢,哈哈哈!”

“……”

薛尚清半晌無語,直待於進走遠,才將手上盒子一聲不響遞給沐,自己麵目十分嚴肅地往前走去。

沐也低了頭,看著手上的盒子,突然覺得食欲好像沒那麽大了,或者說,心思不完全在這上麵了,耳邊一直回蕩那“疼愛有加”、“枕邊風”什麽的……

她突然知道薛尚清為什麽說時至今日,他不會在再把她送去尼姑庵了,因為她現在是他的妾室了,連在路上隨便碰到一個人,都稱她夫人什麽的……她都是他家裏的人,當然不會再給送到尼姑庵了,這不是她之前就打算好的麽?隻是剛才那於老板說的話實在教人……

看一看前麵的薛尚清,轉過頭將盒子遞向薛尚淑,“尚淑,沈媽,你們現在吃麽?”

薛尚淑與沈媽都沒見過做得這麽好看的點心,一見之下大為吃驚,興趣都寫在臉上了,沐本來準備全部給薛尚淑拿著的,想了想,從裏麵拿了兩個出來,跑上前將其中一個遞給薛尚清。

“剛剛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薛尚清輕咳了兩聲,“沒有。”

沐問:“那你怎麽臉色全變了?”

薛尚清臉上微微露出窘迫,“沒有,我……我的臉色變了麽?”

“沒有嗎?沒有的話,那你就吃了這點心!”

薛尚清搖頭:“你與尚淑她們吃吧,我不吃。”

“吃吧,你看這上麵寫的‘步步高升’呢,說不定你吃了就能升官發財,到京城做大官啦,做到那個什麽……丞相!又有麵子,又有錢,多好,快吃啦!”

薛尚清一笑,接住她遞來的點心:“做丞相,怎麽是為了麵子,為了錢?”13acv。

“要不然呢?還能為了什麽?”沐問。

薛尚清想說“為君為國,以己身之力謀得天心安康”,一想,似乎過於大話了。其實麵子與錢,說好聽一些不就是讀書人常說的衣錦還鄉,光大門楣,“寒窗十年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麽,自己又何嚐不想出人頭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概好官與壞官的差別,隻在於是否要為了麵子與錢不擇手段了。

想到此,他一笑,點頭道:“不錯,的確是為了麵子和錢。”說完,將手中那枚點心放入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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