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
小悠還沒回答,另一個丫環卻搖頭:“沒有,花大夫早就走了,開始失蹤了兩天,然後又回來向王爺請辭,說是百花穀中|出了急事要趕回去,當天拿了醫書就走了。”
“走了?”鬱青青大吃一驚,“王爺他沒阻止嗎?”
丫環搖頭:“沒有。”
這……怎麽可能?秦悅費盡千辛萬苦,不就是要找她替太妃看病嗎,他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放花飛嫣走?而且百花穀又會出什麽事?
鬱青青還在疑惑著,身後已傳來四夫人的聲音:“阿英,怎麽了?”
“姚小姐,我們先走了。”兩名丫環離開,鬱青青這才轉身上了車。花飛嫣走了,秦悅沒有阻止,而這之前,他也突然的放走了自己,做出這些反常的舉動來,到底是為什麽?還有花飛嫣,好不容易將她請回來回來,現在她卻走了,那秦煜的腿……或者,現在在姚家不方便,等以後到了端王府,有機會再讓秦煜派人去找她。
很快的婚期便提前,從下月二十四改成了本月二十八,原本將近兩個月的準備時間,到現在隻有一個月不到了。
四夫人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忙著準備這個準備那個,鬱青青則不經意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時間尚早,除了經期未至,她根本就沒有什麽其他明顯的懷孕症狀,但心裏的感覺就是那樣強烈,仿佛早已感知到這一場母子的相遇……
事實證明,她果然沒有多想,婚禮前幾天,許多與之前不同的反應都一一來臨,乏力,嗜睡,食欲減退……生命的跡象,那樣清晰。想著孩子時,心裏總會有幾分甜蜜,可想著未來時,卻又並不那麽舒心,孩子的父親不是丈夫,她怕,怕這是三個人痛苦的開端。
無論是姚家還是端王,都是身份十分尊貴的人,他們兩方的聯姻自是十分受人矚目,而婚禮,雖不能像月頭的首富一樣的擲千金,但也是空前豪華熱鬧的。
隻是這一切,鬱青青並不能親眼看見,她被蒙著蓋頭,端端正正坐在嚴實厚重的花轎內,一路往端王府抬去。
外麵的鑼鼓聲,鞭炮聲,歡笑聲,聲聲震耳,一如當初她看別人婚禮時一樣,此時外麵定是人山人海,且目光都投在她的轎子上,極想看一看這轎中的新娘。
她卻有了些想吐的感覺,慌忙拿了手帕捂住嘴,正著急著,那感覺又沒那麽強烈了,又過了沒多久,便平靜下來。
這是第一次,她有這反應。所以,這便是孕吐來臨的征兆?不由自主地,她撫了撫腹部,那裏自然平坦著,沒有多少胚胎發育知識的她也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是什麽樣子,隻是忍不住想感歎事情的巧合,第一次想吐,竟然是在出嫁的花轎上。
在出轎子,手上被放進紅綢子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記憶中那場婚禮。
那不是她親身經曆的,隻是腦中存留的並不太清晰的記憶,她手中拽著紅綢,想象著紅綢另一端的那個人,她甚至隻知道他十七歲時的樣子,心裏緊張,緊張得似乎要心都要跳出來,卻又有著甜蜜,好像人都要飛起來一樣。
秦悅,秦悅,現在的他在哪裏?是不是正在賓客中尊貴的位置上坐著,是不是……正將目光投在她身上?
“一拜天地——”高亢的聲音響起,她猛然回神,然後便被身旁媒人扶著往前彎下腰去。此時紅綢那一端的人是秦煜,她想著以前做什麽呢?那甚至都不是她的記憶。
端王府院牆外綠葉茂盛的梧桐樹上,一人靜靜地隱在樹葉中,將視線投向那拜著天地的廳堂中。火熱的夏季,他卻一身全黑,黑色的帷帽,帽沿垂著齊肩的黑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手套,黑色的靴子,就好像不屬於白晝下的人一樣。
他藏在樹葉中,一動不動,不曾發出一絲聲響,這樣的黑,這樣的靜,與身下王府的熱鬧喜慶完全不相符,似乎分屬兩個世界,所有賓客都觀著禮,所有守衛都警惕著園中,沒有人看向這棵梧桐,也沒有人看到他。
遠處那隆重而高昂的聲音從王府上空飄蕩到外麵,拜天地,拜高堂,然後便是夫妻對拜,再然後……滿場的恭賀歡笑聲。
那歡笑聲在“送入洞房”的聲音響起時,愈發響亮,然後執了紅綢的新人從廳堂中|出來,一步一步往後院走去。
一大片的紅,紅得耀眼,就像滿眼的火光一樣。
新娘被送入後院的洞房中再不見身影,房外是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人,而房內的歡笑聲更加響亮,不知那洞房裏,此時由人開起了什麽玩笑。
黑衣人轉身,身形極為遲滯地躍向身後房屋,然後消逝在層層交疊的屋簷中。
“秦大哥——”看著遠處的人過來,花飛嫣滿麵焦急的神色終於消散,轉而露出了些喜色,卻在下一刻,便見遠處的秦悅身子一斜,險些倒在地上,好在及時扶住了身邊一棵樹幹,體力似乎十分不支地再也邁不動腳。
她一陣心急,立刻就跑過去將他扶住。
“秦大哥,你怎麽樣?”
帷帽垂下的黑紗將他整張臉都遮住,看不清麵容,可身形分明是秦悅的。
他一手按著腹部,沉默著搖搖頭,然後將手離開扶著的樹幹,試圖努力往前走,步子邁得艱難,卻以強大的毅力支撐著沒有再倒下。
花飛嫣忍不住心酸,像緊緊扶住他往前走,卻又怕自己扶得他疼,他的身上,她比他自己都清楚,滿身的傷,躺了將近一個月才從昏迷中醒過來,一醒過來卻要出去。她早已開始後悔,後悔告訴他今天是姚家與端王府結親的日子。
“秦大哥,你以後不要再出去了,太陽這麽大,你身上的傷又重,我真怕……真怕你再昏過去。”由於急切擔心,她的聲音裏都是哭腔。
秦悅側頭看向她,似乎想要說話,她立刻阻止道:“不要,不要說話,那樣傷會更嚴重的。”他便保持著沉默,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湖邊的樹林旁,有座石頭砌的屋子,而屋子裏頭,卻又有座大坑,沿著坑內簡陋的樓梯下去,便是陰涼而光線昏暗的地窖,地窖中滿滿的藥草味,滿滿的冰塊,她將他扶到裏麵床邊坐下,然後點燃蠟燭,轉身,隻見他已揭了帷帽。
帷帽下的臉,是一張纏滿了繃帶的臉,除了眼睛,再沒有露出其他皮膚來。
雖然看他這個樣子,但每一次看,都會讓她心如刀絞。是她無能,許多東西都還要翻醫書,可醫書隻有理論,也隻有爹看見過的病例,並沒有和他一模一樣的傷,就算看了醫書,也不能馬上就知道能怎麽辦。
如果爹還在,如果她不是那麽貪玩,從小就學了一身精湛的醫術,此時的秦大哥一定不是現在的樣子。
“秦大哥,明天我去買藥材,順便再打聽一下那個假王爺的消息,你在家等我,我回來便給你換藥。”
扶了他到床上躺下後,花飛嫣坐在床邊說。
秦悅卻輕輕搖搖頭。
花飛嫣便問:“你是說不去?”
見他點頭,她又問:“可是就是他把你害成這樣,我真的想找機會揭穿他!”這一句,她說得憤恨。
一直都記得在她趕到窯洞前的情形,滿眼的光光,窯底都燒得通紅。旁邊還有官兵把守著,一直往裏麵加柴火。
她將他背著從地道內走出時,幾乎是一路哭著的,那樣俊美尊貴的他,那樣天下無雙的他,卻全身都成了一片黑,甚至連最後一絲氣息都難以感受得到。她用便了爹留下的最珍貴的藥,不管當初得到它有多難,隻管將所有起死回生的藥都用上,總算留住了他那最後的氣息,總算讓他在昏睡了二十多天後醒了過來。
二十多天裏,她唯一的希望便是他能活下來。
隻是他是活下來了,卻每天都痛苦著,他不會叫疼,但在昏睡中都會疼得皺眉。
一切,都是他最相信的人做的,那個屬下,本該忠心於他,卻不顧他的信任,一手將他從巔峰推向了地獄。
她恨那人,比對對初的荊淮還要恨。
秦悅緩緩抬手,將那同樣滿是繃帶的手按在了她手腕上,再次搖頭。
她看著他,低聲道:“秦大哥,其實我知道……我就算去了也沒用,還很可能被他發現了產生懷疑,我聽你的,什麽也不做,隻專心將你治好。你那麽厲害,武功那麽好,一定能把一切都奪回來的。”
他再沒有動作,視線也慢慢從她身上移開看向頭頂,沒一會兒,就閉上眼。那目光她看得清楚,並沒有她希望的信心滿懷,而是黯淡著,沒有一點神彩。
鼻子再次分酸,想哭的感覺那麽強烈,她知道他疲憊,知道他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怕吵了她,自己快速走出地窖,跑到了陽光下的湖邊。
湖麵上的水紋被照得波光鱗鱗,如滿天的繁星一樣點點閃耀著,讓她都不能逼視,眼一閉,淚水就湧了出來。
秦大哥如此痛苦著,他的妻子,卻在同別人成婚。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像秦大哥這樣好的人,他癡情的女子為什麽對他如此的漠視……如果,如果現在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姚姐姐,他一定會好受許多,一定不會露出那樣黯淡無神的目光,他不是因為自己的身體,不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是因為那個已經嫁給別人的女人。
怎開失驚。許多時候,她都在後悔。
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學醫術,好悔自己沒有好好學武功,如果她有好好學武功,她一定會潛到姚姐姐身邊將她劫過來,不管她心裏愛著誰,不管她想和誰在一起,至少她曾是秦大哥的妻子,至少念著秦大哥對她的癡情,她也該陪著他渡過這段日子。
可是,自己什麽都不會,不能讓秦大哥立刻好起來,也不能將她劫到他身邊,甚至不能阻止他負著身上那麽重的傷去看她。
好半天,她才將臉上的眼淚一抹,回屋坐下,翻開一本醫書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房中亮起了燭火,媒人低聲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填填肚子。
鬱青青搖搖頭,回道:“不用。”
轉而想到自己現在是兩個人了,又說道:“吃一點吧。”
媒人與丫環便立刻拿了糕點過來遞向她,同時也交待道:“就這樣吃,不要動蓋頭。”
鬱青青沒食欲,像吃藥一般小口咬著不知什麽顏色的糕點,猶豫了半天,終於問:“今天都來了什麽客人?”
對於城中高官,媒人比丫環可熟悉多了,馬上就回:“很多啊,端王的婚禮,自然無論是誰都要到的,什麽陳太傅,李大學士,張尚書……數都數不過來呢!”
“那……其他王爺呢?”
媒人的心自是冰雪一樣,她一開口,便猜到她要問的是哪位王爺。
這新端王妃的事跡,京中沒什麽人不知道,她做這樣生意,專與高官大富人家打交道,自然也清楚,今日這新娘曾經是睿王妃,那睿王是她的前任夫君,又是現在夫君的叔叔,她自然會打聽一下那人在婚禮上的表現,原本,那睿王也是該來的,可今天……
“現在也沒幾個王爺在京裏,多的我也不認識,隻知道個睿王,可他今天卻不知道什麽原因,沒過來。”媒人回道。
沒過來麽?鬱青青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她還猶豫了整個下午的時間,不知道要不要問,不是怕媒人或丫環多想什麽,隻是過不了自己這關,因為覺得這種事她不該關心,沒想到最後還是問了出來,卻是個完全不用多想的答案。
這時候,身邊丫環問道:“趙冰人,外麵還要喝到什麽時候去啊?”她便是之前和她一起去醫館的小環,與她關係就是普通主仆而已。
聽見她的問話,媒人忍不住一笑:“連你家小姐都沒急,你急什麽,還久著呢,像王爺這樣的身份啊,恐怕賓客要聚到三更才走呢!”
三更……聽到這答案,鬱青青放鬆又緊張,三更似乎是要到很晚,所以還有很長時間,可又並不太晚,不過十二點的時候,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三四個小時,他便要回房,然後……
洞房這件事,心裏總覺得還沒準備好,總有些害怕它的到來,她想著是因為孩子的原因,可又沒辦法去要求秦煜暫時不碰她,以免動胎氣傷到了孩子。
那樣,讓秦煜情何以堪?他對她,已經包容了太多。
等著等著,終於還是有了些倦意,卻隻是身體疲倦,精神還是緊張的,並且越來越緊張。因為夜越深,離他進房的時間就越短。
該來的終究會來,甚至還沒到三更,大概才十一點的樣子,前麵賓客便慢慢散去了,也有些遠處的依然還在前廳內喝酒,可是她卻聽到了有人從前麵過來的聲音。
這個時候,當然不會有人進洞房來,能進來,而且有這樣大動靜的,隻能是那個該進來的人。
門推開,秦煜的輪椅被人推了進來,媒人喜氣洋洋地向他請安,蓋頭中,隻聽他輕輕道:“有勞趙冰人了。”話語中似乎帶了些酒意,也帶了些明顯的愉悅。
聽到他這樣透著愉悅的聲音,她也開始愉悅起來……不管怎樣,這一切都是她渴求的,上天待她不薄,失去了現代酒店的新婚夜,卻還了她一個古代王府的洞房花燭。
她聽到下人將他扶著到床沿、自己的身側坐下,然後媒人便說可以揭蓋頭了,她低著頭,在蓋頭下沿看到了他的手。
手指細長,被燭光照得有些暖暖的黃色,那手指牽住她火紅的蓋頭邊緣,輕輕往上揭起。
抬眼間,她看到他的臉,帶著笑,白色如玉的麵孔襯著燭光,襯著大紅喜服,終於不再是白梅一樣的冷洌之色,似乎春裏的白色桃花一樣,那麽俊美,卻也溫暖著。
有種感覺,自己便是那捂熱他的人。看著他如此容顏,她也笑了起來,突然道:“我額頭上還有些疤,所以留了些頭發擋著,不過我正在擦藥,已經好了一半,剩下的也快了。”
秦煜露出一個極大的微笑,甚至已經不算是微笑,而是忍俊不禁的開懷,“這樣便很好看了,你今晚,很美……”
他說著平常不會說的話,眼裏泛著些許似乎火熱的光芒,眸中所映,全是她的樣子。
這讓她羞澀起來,竟有些紅了臉,低下頭去不說話。
一旁的媒人早已笑起來:“好了好了,先喝過交杯酒,喝了交杯酒我們便都退下了,王爺王妃要說什麽要做什麽,都可以了。”
一句話讓房中的丫環麵紅耳赤,也讓鬱青青將頭低得更低。
秦煜輕輕一笑,端過麵前盤中的酒杯,一杯遞給鬱青青,一杯自己拿著,然後手臂相交,各自飲下杯中之酒。
“好了,禮成了,那小人便就先告退了。”媒人說著朝秦煜施禮,秦煜點點頭,她們幾人都退了下去,再將門帶上。
一室寂靜,鬱青青再次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心裏有緊張著,哪怕不住地深呼吸還是緊張,想到腹不過才一個多月的孩子,又極為害怕。
她已經決定了不說出阻止的話,隻是就算她沒懷過孕也知道,胎兒在三個月之前是極不穩定的,稍不留意就會出事,她真的有些擔心……
“沒想到你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秦煜看著她,微微笑道。
鬱青青一下子就愕然起來,“這是什麽意思,是說我以前都很好意思?你……”她急了半晌才說道:“我那是對你才那樣,平時我都……都很矜持的!”
秦煜再次笑起來,她不禁嘟起了嘴,“這有什麽好笑的,你以前可從來沒笑得這麽開心過,你……你再笑,我不理你了!”說著就轉過頭去,生著氣,一動不動盯著腳下。
他的笑聲終於停息,沉默中,輕輕握住她的手,“今天,我是很開心,阿英,我是真的很開心的。”
鬱青青想說出自己的秘密來,卻在將開口時又忍住。
有些事,並不一定要說出來,說了,說不定還會引起他的誤會來,也許他並不覺得自己和一個叫陸煜的男子有什麽關係,也許他會覺得,自己不過是把他當成了替身。更也許,他覺得一切都太匪夷所思,根本不會信。
抬眼,卻見他正一動不動看著她,在她緊張得不知如何呼吸時,他的唇貼近她。
早預料到的事情,如此開始。
第一次,是她為表決心,十分大膽地吻了他,以致讓他今夜笑她還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而這一次,他主動,她承受。
他的唇細膩而溫暖,輕輕摩挲著她唇瓣,然後,慢慢加深,慢慢加深,終於兩相糾纏。
第一次,她覺得安心與幸福離她那麽近,腦中憶起與陸煜遍布學校各個角落的身影,他向來溫和,沒怎麽霸道過,卻在某一天送她回宿舍,她已經在他注視下轉身離開時一把摟住她,終結了她的初吻。
還記得那時月光朦朧而美麗,她的心滿載著某種情懷,險些溢出來。
有一瞬間,她幾乎把這當成了現代的時空,雖然清楚地知道秦煜並非完完全全的陸煜,但此時此刻,她就是覺得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覺得周圍終於再不是她一個人,父母,朋友,熟悉著的一切都在她坐一趟車就能到的地方
秦煜,她真的相信,她過來,就是與他相遇。
他的手揉著她的腰,然後緩緩移上,覆上她胸前柔軟。
身體微微僵了僵,之前那甜蜜的回憶全部被打斷,取而代之的,隻有滿滿的擔憂。
孩子……
他的吻慢慢移下,到她下巴,到她頸間,手也慢慢移下,解過她腰帶往裏探去。
在他隔著她薄薄的一層抹胸覆住她時,心中真的湧起一股衝動想推開他。隻是畢竟有理智,這衝動被她生生壓下。
今夜,她選擇向上天祈禱,祈禱腹中的孩子能平安渡過。
“真準備我繼續下去的麽?”耳邊,秦煜的聲音突然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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