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將死之局

灰白色的長發綿延十數米,從牆壁上的幾千個接口中鋪展而下,漫過冰冷的地麵,一直連接到三途川中那個修長飄渺的身影處。

她在浸泡全身的增幅液中緩緩飄浮,零星的光點從每一根發絲間傳入她的大腦,隨著呼吸一明一滅。

觀音隔著巨大的玻璃罩,凝視著水中的孟婆,耐心地等待結果。

不多時,孟婆睜開了眼睛,沒有開口,而是通過電子合成音發出了回複:“觀音大士,根據您提供的特征參數,沒有找到匹配的靈魂記錄。”

觀音略一頷首,半張臉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

這麽說,那個劣質的取經人沒死,自己所見的玄奘並非他人假扮。對金山礦洞的曆史記錄審查沒有發現端倪,移魂的可能性同樣可被排除。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玄奘的行為產生了劇變,以至於連她都差點中了計?

問題首先出現於禪院大火。在得知玄奘當時隻是假死之後,觀音立刻來到地府,對一路上的相關死亡人員進行了調查。她很快發現早期取經人員中,袁策的靈魂回收時間和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對不上號。

三個隨行人員的記憶中,都表明玄奘擁有與其身份不符的豐富知識。取經人腦中預存了應付西遊劫難的求生知識,這是她故意放出給楊戩的假消息。玄奘肯定是在跟楊戩接觸後,為了配合這個謊言,才刻意表現出一定的技能,而越往後看,這種知識的流露就越是自然。

他是從哪學到的?他自稱是信使,以這個身份對長安的隨行人員解釋他那些能力的來源。但觀音很清楚,他一直活在金山礦洞,根本沒機會接觸溶血或是鈣化水這類知識。

她開始後悔當初沒有早點重新關注玄奘,直到發現楊戩的企圖之後,才打算重新啟用這顆棄子。本以為留有後手已是領先一步,沒想到會遇上這般變數。現在看來,玄奘雖脫離了楊戩的控製,但立場上似乎仍偏向那邊,自己反倒給楊戩送了個幫手。

她甚至懷疑,玄奘的假死和楊戩的憤怒,是否也是他們聯合演的一出戲……

“菩薩。”單膝跪於身後的惠岸行者打斷了她的思緒,“弟子剛從高鎮調查歸來,確認天蓬此前在高鎮活動多年,姓名樣貌均未做隱瞞,隻是他恢複人身的經過尚且不明。此外,鎮上有居民透露,天蓬離奇消失前兩天,有一光頭男子和一白衣少女曾打聽過他的消息。

“這兩人行跡可疑,在他們來之前,天蓬一直在高鎮經商,聲望很高,沒有不良傳聞。但他們出現之後,天蓬便離開高鎮,參與了黃風嶺一案。弟子認為,他們應該就是另外兩個逃犯,正是他們蠱惑了天蓬。”

觀音回道:“不錯,辛苦你了。”爾後再次陷入沉思。

天蓬的叛逆也跟玄奘有關,看來與其他天神的評估不同,玄奘才是這三人之中的領導人物,一係列事件的策劃者。

至於那名白衣少女,最新的戰場報告表明,她的真身是天庭的液態金屬機器人。每次目擊者都會被她迅速殺害,留下的記憶不多,很難做出準確判斷。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內部裝載的不是該機體原配的殺手程序。

還有那個黑無常……

“觀音大士……”大腹便便的閻王急急忙忙跑來,向她行禮,“您吩咐的事已辦完,經過清查,確實發現地府曾製造過一台規劃外的無常,用於頂替那台逃逸的黑無常。敵人的手段非常幹淨,而且偽造了全套日誌,導致我們一直沒有察覺,實在罪該萬死。”

“堂堂地府之主,何苦輕言萬死?”

受到譏諷的閻王更抬不起頭來。

觀音卻沒有再理會他,默默掐指為令,將這些信息交由自己的副腦處理。她分出心神,考慮著玄奘的事,忽然生出一股無法抑製的擔憂。

她不禁想起,多年以前,也發出過類似的事件。

新曆43年,東土那個小島上鋪設的傳感器忽然接收到大量突變數據,本已安撫下去的妖怪也突然發難,破壞島上輪回網。

那個妖怪本來隻是稍微強大的金屬生命體,他們相信徹底了解它的生命機理,隻是時間問題。然而靈魂特征參數的破解進度比原計劃長出許多倍,又被這次突變中斷了進程,那些劇增的指數更被證實並非儀器出錯,這讓天神們不得不考慮將妖怪招安,便於控製。

那時候的它,同樣像是瞬間得到了某種天啟,從能力到言行都像是換了一個人,從稍具靈智的頑劣妖猴,一下變成氣勢凜然的鬥者。

現在想來,那都是噩夢的前兆。

觀音閉起雙眼,驅動了心經,摒除這些不安的念頭。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們早已不是五百年前的神佛,而悟空仍關在那個空間裂縫中,針對它的對策已經被研究出無數套,他們再也不必像過去那樣畏懼。

那個不可一世的妖猴,正準備接受與當年金蟬子身邊的反賊們相同的命運。它將被投入西遊之路,哪怕再淩厲的棱角,也終將被磨平。

“木吒,隨我前去五指監獄,視察緊箍咒的注入進展。”

“是,菩薩。”

……

……

淩霄寶殿。

眾仙均已告退,隻留玉帝與楊戩二人。

“上一次拒絕,我可以理解為讓如來吃暗虧。但這幾天棱鏡又消耗了超額的能量,是什麽原因?”玉帝鄭重說道,“‘誰來監視這些監視者’,二郎真君,這個問題從監察部成立之前我們就在探討,我不希望再重複。”

楊戩平靜地回答:“反製程序沒有啟動,證明我並未越界。”

“必須承認,近段時間你的表現,讓我對你的信任開始動搖了。”

“監察官不在乎任何人的信任,這就是為什麽我們會把反製手段交由程序執行。”

“人心莫測,但程序也未必永不出錯。”玉帝皺起了眉,“棱鏡歸屬於監察官,而不是你楊戩。若你繼續頑抗,別怪我剝奪你的仙職。”

楊戩並未動容:“幾個叛亂者,值得你如此威脅?”

“他們啟用了帝江戰車,極有可能與金蟬子有關係。事關重大,刻不容緩。”玉帝盯著他,聲音降到了冰點,“你如此拖延搜查,我很有理由懷疑你跟叛軍有勾結!”

楊戩毫不閃躲地回望著他,殿內物件開始輕微顫動,戰鬥一觸即發。

最終,他卻重新關上武器保險,做了個手勢,將密鑰傳給玉帝。

“想看就自己拿去用,在你們找到之前,我不會變更權限。”拋下這句話,楊戩大步離去。

來不及了。為了早點鎖定叛亂者的位置,玉帝一定會調用最大數目的棱鏡交叉觀察,不出一天,應該就能觀察到那些暗痕。

雖然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楊戩可以確定,玄奘擁有針對棱鏡的隱形技術。而他還不知道,棱鏡能夠發現他的運動軌跡。

對棱鏡成像的幹擾,一般情況下都無法察覺。但就像古老的劈尖幹涉檢測一樣,如果對同一區域同時啟用多重棱鏡,幹擾的效果就會成倍放大,足以形成可見的暗痕。加上玄奘最近的移動速度急劇加快,暗痕的長度會更加明顯。

他在早些時候觀測到了玄奘前進的方向,猜到了他的目的。他想要通知對方取消行動,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恰好被玉帝召見。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不能現在就和玉帝翻臉。但玄奘也不能輕易拋棄,這個凡人的價值正在突顯,太早失去這顆棋子,在執行某些任務時就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這個該死的家夥,跑去兩界穀做什麽?送死嗎!

楊戩按住自己的腦側,苦苦沉思。

玄奘,該怎麽阻止你投入這場必敗的營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