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身不破
人們此起彼伏地叫著,也難怪他們如此激動。在廢土之上,幹淨的飲用水勝過一切。極少數居住地有能力開采和掌控深層的地下水源,大多數人隻能飲用儲量不多的地表水和雨水,並且它們含有輻射塵,喝了等於飲鴆止渴。
隻有雨師顯靈時,會在特定的地點降下無汙染的淡水。而雨師出現的時機和地點完全隨機,必須跪在誦經機前,經過長期而虔誠的禱告,才有可能獲取雨師顯靈的信息,提前做好準備去接水。即使是這樣的機會,數十個日夜間才可能出現一次,而且不一定是他們有能力到達的地方。
錯過這次顯靈,沒有取回水,將讓住在金山的人們經受又一番漫長的煎熬。
“水呢,玄奘!你們竟敢空手回來?”
“這麽重要的事都辦不好!”
“把這小子扔出去!”
玄奘看著這些狂躁的麵孔和他們臉上要殺人的表情,沒有畏懼,而是心生悲憫。他如實解釋了雷擊導致水箱爆炸的事。
但他平靜的語氣似乎起到了反效果,並且他們無法理解這樣的解釋,將失去水的憤怒轉移到他身上。
“什麽屁話!閃電會讓水爆炸嗎?你唬誰呢,水又點不燃!”
“就是,又不是汽油!你說車被雷劈了,怎麽沒見油箱爆炸?”
“肯定是撒謊!”
忽然有人推理出結論:“我明白了,這小子一定和強盜團勾結。他把水給了強盜,出賣同伴讓他們被火焰噴射器燒死,現在又把強盜引回了金山!不然,在同一輛車上,他怎麽沒被雷劈?車怎麽沒被劈壞?”
緊張和憤怒開始蔓延,人群**起來。
“殺了他!殺了這叛徒!”
“扔出去!”
“扔出去!”
玄奘依然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相似的場景他見過太多。資源匱乏、弱肉強食的環境下,隨時要麵對死亡的威脅,巨大的壓力讓每個人變得多疑而易怒,對世界極其有限的了解,更加劇了他們的恐懼。
衝突即將暴發之時,一個老人出現在人群後方,低聲喝斥:“夠了!都停下,把他帶到我這來。”
老人正是這裏的領導者,法明。
玄奘被押到議事廳後,他擺擺手讓所有人都離開,坐在一張綴滿金屬片和螺釘的破沙發上,眯起一邊眼睛問道:“真的被閃電劈了?”
“千真萬確。”
他注視著玄奘平靜的臉,緩緩點頭,歎了口氣:“可惜今晚我還是要把你趕出金山。”
這個結果在玄奘意料之中。在這具身體的零星記憶裏,他知道從前的玄奘犯過幾次錯,金山的人都不太喜歡他。自從聽了信使講的那些鬼話後,他總是幻想著走出沙漠,去看看所謂“外麵的世界”。
而在那些掙紮在生死線上的人眼裏,這很可笑。就算擁有金山這個遮擋風沙的住所,生存仍是如此艱難,光是維持生命的水和食物就已經耗盡了大多數人一生的努力,這家夥竟然還想往外走。
如果玄奘隻是自己找死也就算了,但他膽敢偷偷儲備物資,慫恿別人和他一起完成這不可能的旅程,這就犯了眾怒。更別說那幾場因他而起的事故,讓金山損失了一台車,四桶油,還有其他寶貴物資。
如今又弄沒了好幾大箱水,還是因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理由,他們必然不能繼續容忍玄奘活著。
他們不會直接殺了他,但會把他用鐵鏈死死捆住,扔到沙漠裏。好不容易積了一點陰德,他們不想因為殺一個混蛋被扣光,影響自己的往生。如果運氣好,他死在沙漠裏之後還能找到屍體,他們會很樂意再把屍體搬回來享用。
與其接受這樣的命運,不如自己主動離開。
法明對他的表現感到有些意外。“不向我求情?”
“你知道,我早就想走了。”玄奘略一頷首,答道。
法明沉默良久,長歎了一聲,說:“當年撿到你時,就發現你和這裏的人都不一樣。我們生來就被詛咒,短短的一生中注定還要承受病痛折磨,而你這麽健康。有時候我會懷疑,你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說著,他自嘲地笑了,“那當然不可能,你誦經時心一向不誠,更沒有聽到過一次佛音。要知道我們這除了智障以外,最蠢的玄脈都經曆過佛音入耳。”
“你奇怪得很,連吃東西都那麽克製,明明自己餓得不行,還要為了遠行而儲備。從小就是如此,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怪胎。玄奘,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那當然不能和法明說。至於原來的玄奘要的是什麽……
“我隻想看看沒接觸過的廣闊世界。”
這個願望太不合時宜。它讓他想起遙遠的過去,那個多彩的舊世界,他們不正是因為這最純粹的求知欲和探索欲,才走出了那麽遠嗎?
盡管之後的事,足以讓他們掛上人類史上最大的恥辱柱。
法明無奈地搖了搖頭,從破沙發上站起,撓了一下駝背上的腫瘤,將玄奘領到兩個背包前。“我隻能給你這麽多,已經超出了慣例,他們看到又要對我不滿了。畢竟你是被放逐,不是遠征的英雄。車和汽油,槍和子彈都沒有,你能走多遠,就看你的造化了。”
“謝謝。”玄奘真誠地說。在記憶中,法明一向袒護這個理想主義者,獨自抗著眾人的非議。他的信心究竟從哪來呢?看著日漸虛弱的老人,玄奘想。而後他又明白了:法明並非期待自己成功做到什麽,他隻想守住一種可能性。
老人此時的表情,和他悉心照料礦洞裏種出的一棵青翠嫩苗時一樣。
玄奘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問:“這裏離天竺有多遠?”
法明蒼老的臉上顯出迷茫之色。“那是什麽地方?”
果然,對於一般人而言,諸佛的居所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像法明這種活了很多年的老人也不見得知道。他們隻從誦經機中聽到過低級神佛的聲音,充其量見過一兩次菩薩的全息投影,在他們看來那些都是神跡,他們不敢妄自打探一切究竟從何而來。
不過這也說明,這裏一定離天竺很遠了。
他想了想,又說:“你以前提到過,這附近有個避難所。”
“那隻是傳說罷了,據說他們在西北某處,住所堅不可摧,車和武器都是天神所賜。但沒人真的見過那地方。怎麽,你要找它嗎?”
玄奘點點頭,他們也許找不到,但他知道如何辨認避難所的偽裝。那裏有很多舊世界的科技成果,對他有用。
他打開背包,粗略清點了一下食物和水的數量,抬起頭說:“再給我一串念珠吧。”
法明一愣,從佛堂取來念珠。每台誦經機配備的念珠不多,但不是什麽稀罕物,隻是用於輔助誦經機的附屬品,給他一個也沒什麽。
“真是看不懂你小子。在這時沒好好誦過經,要走了卻突然心誠起來。想祈求一路上神佛保佑?這就是老話說的……臨時抱佛腳嗎?”法明搖頭道,“玄奘,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和以前一樣不正常,但現在的你……又有些不同。”
“也許是被雷劈,開悟了吧。”玄奘說完,清秀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
法明出神地看著他,這是玄奘取水回來之後第一次露出能稱之為“表情”的神色,在破敗的礦洞中,這個微笑竟有些出塵的意味,無喜無悲,洞悉一切,和佛堂中的雕像倒有幾分相似。
夜幕降臨,玄奘在眾人的唾罵聲中走出金山礦洞,他們從背後扔來的金礦石打在他的背包上,偶爾砸到他的身上,留下塊塊淤青,但他不曾回頭。
罵聲漸弱,身後傳來沉重的關門聲。他彎腰撿起一塊純度不錯的金礦粒,想起西天那幫家夥庸俗的裝飾,嘲諷地笑了笑。
他不怪這些打他罵他的人,也不怪法明將他流放的決定,一切隻是順其自然。如果法明堅持把他留下,反而會招來麻煩。說到這個……他心底不禁隱隱生出幾分擔憂。
這次對話還觸動了留存的記憶,讓他注意到一些有趣的事。原來的那個玄奘,是在嬰兒時期被法明發現收養的。在惡劣的環境下生活了十多年,無處不在的輻射竟然沒對他的身體產生影響。
還有一點,法明提到的佛音入耳,這具身體的原主竟然一次也沒經曆過?他很清楚,佛音入耳與誠心、佛性這些狗屁都沒關係,而是取決於接收者大腦的生理構造。
FTB也說過,這個大腦無法進行被動反饋。
這種情況,隻有兩種可能:大腦有天生缺陷,考慮到輻射,這一類占總人數一成左右,並且常伴有智力障礙;又或者,是天生的絕緣體質。
有意思……真是一副絕佳的身體啊。
朝著西北方向走了幾天之後,玄奘坐在一塊巨石的陰影中休息。他估計自己隻走出了十多公裏,尋找避難所的事毫無進展。不出意外的話,背包裏的東西能支撐最多一個月,但現在的行進速度太慢了。
在食物耗盡之前,他至少要到達另一處人類聚集地,而那裏的人多半不會歡迎他。想到這裏,玄奘開始思考如果真的找到避難所,自己要如何融入他們,並最終從他們那裏獲得遠征的支持。經過了這麽長時間,避難所居民想必會比外麵的人更加封閉。
玄奘拿出念珠,他知道它其實就是一台微型的誦經機,連接著無線網絡,內部還有定位裝置。這是重新聯係上FTB的希望,不知道它的入侵成功了沒有。
但目前還不能用,需要再找一些工具進行加密改造,否則會被敵人發現。
午後,他再次啟程。沒走出多遠,身後傳來發動機的轟鳴。
幾輛越野摩托掀起高高的沙塵向他駛來,車手們揮舞著手裏的槍。在沙漠中遇到這樣的車隊,一般都不會有好事。
“站著別動!”他們喊道。
他趕緊扭過頭開始奔跑。
砰!
一聲槍響,玄奘環顧四周,除了回到巨石,沒有別處可以躲,但回去就要被他們捉住。
又是一梭子彈打在他腳邊,激起一串尖柱。他又跑了幾步,才覺得右腿一熱,接著一股劇痛沿脊骨傳遍全身,撲倒在黃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