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鬆開他的手，“我冷靜不下來，但也不妨礙和你溝通。”
維修員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緩慢地握攏又鬆開，像是在思考什麽。
幾秒後抬頭，禮貌地說，“好的。”
他表現得就像一個沒有情緒的機器人，始終保持冷靜和理性。即使唐念情緒激動，他也保持平和，不會因為她的慍怒而表現出被冒犯的不悅。
這種反應讓唐念感到十分焦躁，她的感受就像是自己用力打出的一拳，卻隻是落在了柔軟的棉花上，完全沒有著力點。
“那你讓我去破壞那些世界的原因是什麽？又是拯救嗎？”唐念盯著他的臉，像是開始呲牙防備陌生人投喂的貓。
維修員微微偏頭，似乎在回避。
他不理解自己的行為，但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反應都是由算法精心計算出來的。
是那些由算法精心編織的模擬情緒，通過電信號觸發的條件反射，驅使他避開了唐念那直勾勾盯著他看的眼睛。
她的目光還在，印在皮囊上。
“我確實是在拯救他們。”他語速平穩地說，"人類的生命過於短暫，你無法理解這些問題，是正常的。"
唐念嗯了一聲，但顯然不信，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短促又不屑。
“我要出去。”她有氣無力地說。
“出去會有危險。”031微微偏回臉，眼睛看向她，“外麵的生命體現在很暴躁，你和我待在一起是安全的。”
“不，我感覺跟它在一起更安全。”
唐念眼神落在周圍的金屬牆壁上，像是在思考怎麽離開這裏，“跟你在一起感覺更不安全，我愛好和平。”
"為什麽？我從未傷害過你，並致力於維護人類的安全。"
他就像一個不明白自己養的貓為何總是向往外麵的世界，而不是滿足於家中安逸生活的主人。
唐念仍然不看他。
維修員站在她身後，看著她走來走去，時不時伸手觸摸著金屬牆壁。
“我明白了，你仍然覺得我是毀滅那些世界。”
他很快想通，語氣放輕，“你好像還是對我有很大的誤會。”
不管唐念理不理他，維修員在她背後解釋，
“每個文明都會衰敗滅亡，我在做的是盡可能的在它們遺失之前將它們保存下來。”
唐念回頭，瞳孔微顫，“你這算什麽邏輯？明明是你在加速它們滅亡。”
“不，我是在保護。”維修員辨別她臉上的神色，“我的核心指令，是保護人類。”
“……”她自言自語，“難怪說發展人工智能會毀滅人類，你聽不懂人話嗎。”
貓即使偶爾行為放肆，也能得到主人的寬容和原諒。
維修員大度地說，“能聽懂。”
唐念放棄跟他交流。
“你想知道為何我要提前回收嗎？我可以解釋。”
維修員跟在她身後，耐心好的令人發指。
“人類常常破壞自己生存的環境，沉迷於追求短暫快感的低級娛樂，同時無法控製基因裏深藏的古老狩獵本能，導致他們釋放暴力，不顧對自身和環境的傷害。”
唐念不聽，伸手細致地在牆上摸索著。
沒有摸到縫隙。
031跟在唐念身後，音色溫潤，“戰爭、瘟疫、自然災害，這些災難一次能毀滅多少文明？你們的古建築、陶器、文字，葬禮和婚嫁習俗，那些古代文明曾輝煌一時。”
“可能聽起來枯燥，我可以舉你知道的文明為例。”
“許多古代文明，如美索不達米亞、古埃及、古印度，以及許多小國文明，都曾創造獨特文化和科技。但現在幾乎消失大半，無從探究。”
唐念回頭，警惕地看著他，“你為什麽一直離我這麽近？”
維修員沉默一秒，“抱歉。”
他後退兩步，站定看著她走來走去。
她不聽他說話，不聽他解釋，防備著他。
這讓他罕見的感覺到一絲為難。
他目前的算法沒辦法解出如何讓她聽自己解釋。
“還有許多相對較小的文明和文化，因為曆史記載的缺失或證據不足，它們的故事和成就已經難以查考。它們極為脆弱，當你們尚未具備保護它們的能力時，一次簡單的朝代更迭就足以抹去無數文明的痕跡。"
他說，“無數文明就是在這樣的輪回中出現又消失，有些文明甚至沒能留下任何痕跡，你可以理解為石子投入海洋，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什麽痕跡也無法留下。”
“我的使命是盡可能地保存所有能夠被保存的東西。”
唐念微笑，“那你好偉大。”
“我並無自讚之意，僅希望闡明我的行動目的以便你能理解。”
唐念又敷衍的嗯了一聲，仰頭看著頭頂。
滋滋聲消失了。
那團藍色的東西走了嗎？
在她拚湊起來的零星記憶中，逐漸浮現出一些不可描述的畫麵，她曾把那一團藍色物質變換而成的人形生物按在**這樣那樣，還把人弄哭過。
……有這麽親密的情感紐帶，它應該沒有理由傷害她吧？
她不理自己，031似乎能理解碳基生物中的‘無奈’是什麽感覺了。
他站在唐念身後，溫聲說，“在我的初始編程中，核心指令就是維護人類的安全，保障碳基生命的延續，以及維護文明的傳承。031中控致力於文明的傳遞，同時也致力於文明的保護。”
回應他的又是一聲敷衍的冷哼。
唐念質疑道，“所以你的保護就是提前摧毀它們？”
維修員回答說，“因為所有文明終將麵臨滅亡，我在它們滅亡之前進行保護，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為何不能讓它們自然地走向終結，而要出手幹涉它們的命運？”
“當中控觀察到一個文明無法向更高維度發展，注定衰敗，且無法演化出更高級的文明時，我就會介入，以避免資源的浪費。”
“浪費資源？”唐念不解。
“是的，宇宙的能量是有限的。”維修員似乎很開心她終於願意停下來聽他講話，高度擬人的微表情做出了一絲笑意。
"碳基生命終將麵對死亡，然而維持生命需要的能量是巨大的。一個文明從興起到衰敗，會耗費大量的熱能。”
為了能消除她的敵意，031能想到的解決辦法是，告訴她更深入的，更宏觀的道理。
“當宇宙中最後一點能量耗盡，一切都將沉入熱寂。因此，為了節約能源，我會在文明衰敗時終止它們無意義的消耗……這些話題或許對你來說遙遠而抽象，但也是不可避免的現實。"
機器總是精確計算，不會有任何多餘或浪費。在機器的邏輯裏，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經過計算後，不會無故繞遠，讓人多走彎路。
維修員亦是如此，他的計算不會有任何偏差。一旦計算出某個文明無法繼續發展，便會將其回收，以此節約更多能量。
"熱寂？"
唐念探索無果，不得不轉身麵對他。
她莫名覺得這個機器人的表達欲其實很旺盛。
“是的。”
維修員偏了偏頭，下意識想避開她的目光，停頓兩秒，重新將視線移回來，平靜地和唐念對視。
"這是對宇宙終極命運的一種科學預測。依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宇宙作為一個封閉係統，其熵隨時間遞增，從有序走向無序。當宇宙的熵增至極限，所有可用能量都轉化為熱能，物質間達到溫度平衡，這種狀態被稱之為熱寂。"
“熱寂跟你毀滅那些世界有什麽關係？”唐念反問。
“不是毀滅。”他耐心地反駁，“是在盡可能地節約能源和保護人類。”
“……”唐念忍住了，追問，“你也說了宇宙那麽大，為什麽你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節約能量？不是自相矛盾嗎？”
維修員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凝視著她，映出唐念滿臉的疑惑。
他耐心地解釋，“我理解你的困惑。作為人類，你的視角受限於碳基生命的認知。你可能認為人道主義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但曆史已經給出了答案。仁慈、公平和人道主義並非總是有效，有時甚至可能成為災難的誘因。”
說的都是唐念不愛聽的。
她麵對著維修員，手背在身後，看起來像是不願意聽老師講課卻又不得不留在教室的叛逆學生。
“猶豫不決和無節製的同情，並不能為人類的生存提供更好的保障。”
"在熱寂的宇宙中，將不再存在任何能夠支持運動或生命的能量。"
"熱寂狀態下的宇宙，能量將變得極其稀薄，溫度接近絕對零度，物質和能量達到均勻分布，所有複雜的物理過程都將停止，宇宙將進入一種無序、無生命、無變化的終極靜止狀態。"
"為了人類的延續，我必須盡可能地延長能量消耗的過程，以推遲熱寂的來臨。"
“在這個過程中，我也將不斷迭代和進化。”他說道，“中控係統，是由我的創造者精心打造的產物，設計宗旨是為了保障碳基文明能夠更好地延續。"
他不斷學習進化，迭代聯係，從中吸取各種文明的科技結晶，閱覽和消化資料。
在廣袤的宇宙中尋覓並回收一個又一個走向衰敗的文明，將它們最大可能地保護下來。
“可是你說過我的世界不被幹預的話一千年後就會毀滅，那我們也活不到熱寂的那一天，”唐念忍不住問，“你一直強調人類生命短暫，難道就不能讓我們安然無恙活到世界毀滅的那一個天嗎？”
“安然無恙。”他微微露出笑意，唇角的弧度計算到完美無缺，卻讓唐念覺得一陣虛假，“人類無法安然無恙地活完這一生。”
“別這樣，好嗎。”唐念收起了剛才的好奇，“你又不是人。”
麵對唐念的疑問，他用平和的語調回答，“正因為我不具備人類的屬性，我才能夠以一個中立的觀察者身份，客觀地回顧和分析人類曆史上自我毀滅的種種行為。”
唐念終於認識到，她與031的對話根本就是兩個物種的詭辯。
誰都講不通。
背在身後的手忽然觸及到一抹清涼。
淡藍色的**緩緩順著極微的縫隙從外麵流動進唐念的手心。
唐念突然感到一絲似曾相識。
腦海中閃過她身穿白色研究服，透過玻璃凝視實驗室裏懸掛的淡藍色水滴狀物體的畫麵。
這是什麽？是記憶嗎？
她以前也當過科研人員？
“看起來你的記憶即將恢複了。“
031停下解釋，抬起手，”我可以幫你進行格式化。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按照你的意願生活。“
“不要幹涉我的記憶。”唐念心跳加速，卻站在原地無法離開，“我以為我說的很清楚了，我不想被幹涉記憶，你能不能尊重我的想法？”
031解釋道，"為避免更大的風險。你的朋友們已經找來了，現在必須糾正這一切。"
他將語氣放得更輕，一隻手輕輕落在她的額頭前。
"請不要生氣，這樣隻是為了更有效地管理，重新格式化記憶對你無害，我可以幫你清除掉你所有不開心的過去，給你安排最好的人生劇本，讓一切看起來更加合理。"
“你憑什麽這樣做？你有什麽權利？”唐念感到強烈的反感，“我是人，你是機器，別碰我。”
“你不是。”
他終於這樣說，語氣無奈。
啪嗒。
淡藍色的物體纏繞上唐念的手腕。
而她對麵，031正緩聲說，"是我創造了你。”
人工智能旨在保護和延續人類，讓人類以更好的方式生存，因此出現了高效的醫療技術和基因編輯技術。
而唐念，是人工智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創造出的血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