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間 第七卷 靈異篇 青衣 3 全本 網
入了鎮子,我驚奇地發現這個地方竟還保留著相當原始的黃土牆黑瓦房,條木拚成的門,青石板鋪的路,竟是個古鎮。
我吹了一聲口哨。
這地方不錯啊,可以當作旅遊項目來開發。
她搖搖頭,還是不說話。
嗨,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何春霞。
這名字有點兒土啊!我笑出了聲。
不知道是不是惹她生氣了,她沒有問我的名字,我訕訕地說,我叫李剛,這名字俗,比土還糟,街上一叫,十個有八個都得回頭。
她沒有笑,卻仰起了頭。
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一個看起來是旅館的地方。
她仰頭看的是招牌,黑木黃字:喜客來。
她敲了敲門,開門的人出來,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慘白的一張臉,我驚得一跳,然後才發現原來是因為他手裏提著一個白燈籠,映的。
老張。
春霞,你來啦?
我們走了進去,裏麵是一個飯堂,擺著幾張破舊的木桌子,邊上是一個半人高的木頭櫃台,黑得油亮,旁邊一道樓梯通向二樓的一溜兒房間,沒有開燈,到處掛著白燈籠,燭火在裏麵不安分地跳躍。
誰走了?她問。
老板娘。叫老張的人回答,一麵指了指右邊的一塊藍色的布簾子,簾底鑽出光來,是個通道:老板在裏麵。
你帶了個外人回來。老張的臉有些沉,不友好地瞪著我。
噢噢,她連忙說,我們在車上認識的,他現在還沒地方落腳,在這兒住一晚行嗎?
我沒想到她會這麽解釋,就算是想幫我博同情,也不至於弄得我跟個乞丐似的吧?可人家畢竟是好心,而我的處境也的確顧不上什麽自尊,隻好傻乎乎地陪笑。
老張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但仍然讓我覺得壓抑。
東西呢,現在拿不拿得到?她問,聲音竟然有些變異。
老張點點頭,知道你要來,老板都交代好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櫃台,彎下腰,拖出一個大木箱,吃力地抱著它走過來,重重地擱到春霞的麵前。
是埋在那棵槐樹下麵嗎?
是。
春霞的手伸在木箱上頭愣了幾秒鍾,才顫巍巍地落了下去。
看著這情景我有些嫉妒——那定是她頂在意的人——我徹底沒戲了。
箱子蓋開了。
露出一大片絲色,褶子水青珠圓浩白的一層,星星點點斑斕絢麗的一角。
嘖嘖,老張站在一邊,看著春霞一件件拿起放下,一麵讚歎著:瞧瞧這行頭,穿紮戴掛拿,都齊了,瞧這刺繡的功夫,那可是絕活兒,再瞧這片子、這插戴的銀泡子翠泡子鑽泡子,啊喲,瞧這絹花的手工,這才是角兒用的,真真也隻有林老師和你才配得起它。
老張的眼裏臉上都放著光,似乎被這箱子裏的東西的燦爛附了身,口璨蓮花。
真漂亮,我說,恨自己語言貧乏找不到更合適的詞,於是挨了老張一個不屑的眼神。
真想再聽你們唱一出啊!老張的臉又黯淡了下去,像一個電力不足的燈泡。
春霞將那絲光柔潤的一捧貼近鼻尖,淺吸了一口:這上麵,有他的味道。
說著她站了起來,猛地將它抖開,立刻成了一襲袍,她披在身上,一雙皓腕自袖口探出,甩了一個水袖,清囀而唱: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尊一聲過往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遭冤案,如今起解奔太原。若遇清官把案斷,日後有生當報還……我驚呆了,那一瞬間,何春霞這個女人消失了,變成了一個風華絕代,卻又滿腹冤屈,同時在心裏還有一絲希望光明的女子,我不看戲,有時在電視上偶爾撞上了也是立刻跳過,可是此時,我卻被那如泣如訴的唱腔完全吸引了,並且有一股悲鳴自心底湧起,在我的喉間成就為一個哽咽不下的酸楚,我從未想到過自己居然會為了一個被演繹出來的陌生人而哭。
老張沒有看見,他眯縫著眼,頭隨著唱詞有節奏地搖晃著。
何春霞卻驟然停了下來:你哭了?你聽過蘇三起解的故事?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蘇三是誰,我隻知道你唱的這個女人很苦。
這個時候藍布簾子被掀起來,走出來一個老頭,佝僂著背,沙啞著嗓子:阿茵要是在就好了,她總說想聽你唱呢。東西你都點過了?
何春霞點點頭:嗯。
老頭歎了口氣:你當時要是和林老師一起走了就好了。其實想開了,師徒又怎樣?你打小兒跟著他學藝,習性脾氣對方都清清楚楚,他年紀其實又沒大你多少,金童玉女的,多好的一對,唉,都怪我們這些老腦筋,沒想明白,硬把你們給拆散了,要是你跟他走了,後來你也不會……別說了,何春霞冷冷地打斷他:這都是命。
老頭搖著腦袋又走回了藍布簾子的後麵。
你後來為什麽不去找他?我問。
何春霞的眼睛裏閃著淚: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在另一個世界。
她沒有說那個字,我想,大概那對於她來說,“死”至今仍是一個無法忍受的字眼,生與死仍舊是她無法釋懷的距離。
他也是唱青衣的嗎?
嗯。她點頭,將袖子捂到鼻前:你知道跟人最親的是什麽嗎?是衣服。衣服最貼近身體,它吸了人的汗,吸了人的味,就成了人的一部份,它是有靈性的。
別這樣,我說,人死不能複生,你應該向前看。
她愣了幾秒鍾,然後背過身子,踮著腳走了幾步,一揮袖,又唱起來:設祭長江岸,舉目望西川。夢魂何日到,空教淚不幹……